後台的幕布厚重如絨，將前廳的喧囂濾得模糊，卻攔不住簡竹指尖細密的顫抖。她對着化妝鏡整理舞裙的系帶，白色的薄紗層層疊疊，像揉碎的月光裹在身上，襯得她肩頸線條愈發纖細柔和。鏡中的女孩眉眼清亮，睫毛纖長，可眼底深處卻漫着一層淺淺的霧，思緒像被風吹動的蒲公英，不由自主地飄回了許多年前那棟爬滿青藤的老房子。
那時她才到媽媽腰際那麼高，總愛穿着洗得發白的小公主裙，踮着腳尖黏在練功房的實木地板角落，看媽媽跳舞。媽媽是市舞團最耀眼的首席，紅色的絲絨舞裙旋轉起來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足尖點地時輕盈得仿佛要乘風而去，跳躍時裙擺揚起的弧度裏，都盛滿了光。“小竹，要不要過來試試？”媽媽總會笑着朝她伸出手，掌心的溫度溫暖又柔軟，帶着淡淡的梔子花香。就是那時候，跳舞的種子在她心裏生了——不是因爲熱愛舞蹈本身，而是因爲熱愛媽媽眼裏的光，熱愛那種能和媽媽緊緊相連的歸屬感。
爸爸在她的童年裏，更像一個模糊的符號。家裏的相框裏，永遠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的身影，餐桌上的座位常年空着一個，睡前故事永遠是媽媽輕聲講述，就連家長會，也從來只有媽媽忙碌的身影。她曾踮着腳問媽媽：“爸爸去哪裏了？”媽媽總是摸摸她的頭，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輕聲說：“爸爸在忙很重要的事。”直到她八歲那年，媽媽紅着眼眶，聲音沙啞地說“我們分開了”，她才第一次在單元樓門口看到那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他穿着筆挺的西裝，身邊牽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小男孩攥着他的衣角，眼神裏滿是不安。爸爸蹲下來，試圖牽她的手，她卻下意識地往後退，躲在媽媽身後。爸爸愣了一下，語氣有些澀：“小竹，這是弟弟，叫簡楓。”
從那天起，練功房的燈再也沒亮過。媽媽辭去了舞團的工作，不久以後就消失了，簡竹也就跟着爸爸一起生活了。在新家庭裏，簡竹成了被遺忘在角落的人。自己背着書包上學放學，自己在空蕩蕩的客廳裏對着鏡子練習基本功，劈叉時韌帶拉傷，疼得眼淚直流，也只能咬着牙爬起來，拍掉裙擺的灰塵，像從未受傷一樣。其實她不是喜歡，只是不想讓媽媽擔心，只是想留住那一點點和媽媽有關的念想。
“簡竹，下一個就是你了，準備好。”工作人員的聲音隔着幕布傳來，將她拉回現實。簡竹深吸一口氣，抬手拭去眼角未的溼意，攥緊了裙擺，指尖的涼意漸漸被掌心的溫度驅散。聚光燈在前方等候，那是她獨自奔赴了無數個夜的舞台，今晚，她要爲自己跳一次。
與此同時，學校的籃球場上正掀起白熱化的對抗。汗水順着梁期的下頜線滑落，砸在塑膠地面上，暈開小小的溼痕，後背的球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流暢的肌肉線條。他抬手抹了把臉，目光掃過計分板，他已經連續失了三球，隊友的臉色都有些凝重。“梁期，別走神！集中精神！”隊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裏帶着急促的催促。
梁期點頭，可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外面。中場休息時，他掏出手機按亮屏幕，屏幕上依舊沒有黎知夏的消息，只有一條半小時前他發給簡竹的“等我，一定去看你表演”。她應該快上台了吧？他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了一下，焦躁感瞬間蔓延開來，像藤蔓一樣纏繞着他的神經。不能再等了，他要贏，要立刻、馬上出現在她面前。
像是突然被點燃了鬥志，梁期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他猛地搶斷對方球員的傳球，腳下像踩了風一樣沖刺，籃球在他手中靈活地運轉，避開一個個防守球員。觀衆席的歡呼此起彼伏，隊友們也被他的氣勢帶動，配合愈發默契。最後三十秒，梁期持球突破防線，對方兩名球員同時夾擊過來，他卻突然急停，一個漂亮的假動作晃開防守，起跳、投籃，籃球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穩穩落網——絕！
場邊爆發出震天的喝彩，隊友們沖上來抱住他，拍着他的後背慶祝。梁期接過裁判遞來的金牌和球星籤名籃球，金牌掛在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觸感貼着皮膚，籃球被他緊緊抱在懷裏，皮革的紋路硌着掌心，像是抱着什麼稀世珍寶。他甚至沒來得及和隊友多說一句話，就抓起外套往禮堂狂奔，運動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急促的聲響，金牌隨着奔跑的動作來回晃動，撞擊着膛，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只有一個念頭：簡竹，等我。
禮堂內早已座無虛席，暖黃色的燈光灑在觀衆席上，營造出溫馨的氛圍。黎知夏和宋嶼坐在前排正中央，手裏捧着一束包裝精致的香檳玫瑰，花瓣上還帶着晶瑩的水珠，黎知夏不時低頭看手機，眉頭緊緊皺着：“你說梁期今天還能來嗎？”宋嶼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投向舞台側方的入口，語氣沉穩：“別急，他會來的。”
舞台側方的陰影裏，簡竹能清晰地聽到主持人報幕的聲音，心髒跳得越來越快，像有一只小鹿在腔裏橫沖直撞。她下意識地看向觀衆席前排，黎知夏和宋嶼朝她揮手，臉上帶着鼓勵的笑容，可那個熟悉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他是不是忘了？還是籃球比賽還沒結束？一絲失落像水般掠過心頭，她咬了咬下唇，壓下那些紛亂的思緒。該上場了，爲了自己，也爲了那些獨自堅持的夜。
聚光燈驟然亮起，如同一道銀色的瀑布，將舞台照得如同白晝。簡竹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當鋼琴的旋律緩緩流淌出來時，她仿佛變回了那個在空蕩客廳裏起舞的小女孩，又仿佛看到了媽媽當年在練功房裏的模樣。足尖輕點，裙擺飛揚，每一個動作都飽含着她的心事——有童年的孤獨，有堅持的倔強，有對過往的釋然，也有對未來的期許。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忘了觀衆，忘了等待，只記得舞蹈本身，記得那些在黑暗中獨自練習的夜晚，記得媽媽曾經的笑容。
梁期沖進禮堂時，正好看到聚光燈下的簡竹。他放慢腳步，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驚擾了台上的人。她穿着白色的舞裙，像墜入凡間的，旋轉時裙擺展開如曇花綻放，跳躍時輕盈得仿佛要離開地面，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美得讓人移不開眼。他忽然想起聯誼會那晚，他站在體育館外面，看着台上的簡竹，望而卻步。
這一次，他沒有站在遠處觀望，而是快步走到前排的空位坐下，就在黎知夏和宋嶼旁邊。他的目光緊緊鎖在台上的簡竹身上，再也移不開。整個禮堂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在台上起舞，他在台下凝望，時光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溫柔，連空氣中都彌漫着淡淡的暖意。
音樂漸歇，簡竹以一個優雅的謝幕動作結束了表演。聚光燈下，她微微喘息，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眼底閃着淚光，有激動，有釋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觀衆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她鞠躬，起身時下意識地看向前排，正好對上梁期的目光。他坐在那裏，眼神明亮，像盛滿了星光，帶着毫不掩飾的驚豔和溫柔，像一束光，直直地照進她的心底。她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那是今晚最輕鬆、最真切的笑容，像冰雪消融，像春暖花開。
後台的走廊裏，燈光柔和，簡竹剛換下舞鞋，換上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簡竹！”黎知夏和宋嶼快步走來，將手裏的香檳玫瑰遞到她面前，黎知夏的臉上滿是激動：“太棒了！跳得超級好！我都看哭了！”宋嶼也點點頭，語氣真誠：“很有感染力，看得出來你很用心。”簡竹接過鮮花，鼻尖縈繞着淡淡的花香，心裏暖暖的：“謝謝你們，一直陪着我。”
“還有人要謝呢。”黎知夏笑着側身，露出了站在身後的梁期。
梁期走上前，有些局促地撓了撓頭，耳尖微微泛紅。他來時太過匆忙，本沒來得及準備禮物，手裏只有那個剛贏來的籃球，還帶着他手心的溫度和淡淡的汗水氣息。他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籃球，又抬頭看向簡竹，眼神裏帶着一絲忐忑和不安：“比賽結束得太急，沒來得及準備別的禮物，這個給你。”說着，他把籃球遞了過去，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今天比賽的獎品，還有球星籤名，希望你不要嫌棄。”
那是一個嶄新的籃球，橘紅色的外皮，黑色的紋路清晰可見，上面有國內知名球星的親筆籤名，字跡瀟灑有力，是他拼盡全力贏來的榮譽。簡竹看着籃球，又看了看梁期緊張得有些僵硬的模樣，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盛滿了蜜糖。她伸手接過籃球，抱在懷裏，籃球的觸感堅實而溫暖，帶着淡淡的橡膠味和陽光的氣息：“我很喜歡，真的，謝謝你。”她的聲音輕柔，像羽毛一樣拂過梁期的心尖。
黎知夏和宋嶼相視一笑，很識趣地悄悄退了出去，還貼心地帶上了走廊的門，留下他們兩個人在安靜的走廊裏。簡竹抱着籃球，低頭看着上面的籤名，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眼底的光芒比聚光燈還要明亮。梁期站在她對面，看着她的笑容，心裏的局促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歡喜和滿足，像喝了一杯溫熱的茶，從喉嚨暖到心底。
“要不要拍張照留個紀念？”梁期忽然提議，有些期待地拿出手機。
簡竹點頭，抱着籃球站在牆邊，牆上貼着幾張演出海報，色彩鮮豔，卻襯得她愈發淨純粹。梁期走到她身邊，本想站得遠一點，可鬼使神差地，卻離她很近，肩膀幾乎要碰到一起，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洗發水香味，混合着舞台上殘留的香水味，很好聞。手機鏡頭對準他們，簡竹對着鏡頭微笑，眼睛彎成了月牙，梁期則側頭看向她，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快門按下，定格了這一刻的美好——女孩抱着籃球，笑容明媚，男孩站在身旁，目光灼灼，空氣中彌漫着青澀而甜蜜的氣息。
照片拍好後，簡竹湊過去看，腦袋輕輕靠向梁期的肩膀，正好和他的目光撞個正着。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時間也放慢了腳步。他的眼神裏有她看不懂的深情，像浩瀚的星空，包容着她所有的不安和孤獨；她的眼底則映着他的身影，帶着一絲羞澀，一絲歡喜，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走廊裏很安靜，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咚咚咚，像鼓點一樣，敲打着彼此的心房。那些未說出口的情愫，在目光交匯間，悄然蔓延，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兩顆年輕的心。
簡竹忽然想起小時候，媽媽說過，跳舞是爲了傳遞情緒，爲了找到那個能看懂你眼底光芒的人。那時候她不懂，只覺得跳舞是和媽媽連接的紐帶，可此刻，看着眼前的梁期，她忽然明白了。原來有些遇見，是爲了讓你知道，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原來有些目光，是爲了照亮你前行的路，讓你不再害怕黑暗。
她抱着籃球，輕輕說了一句：“梁期，謝謝你來。”聲音很輕，卻帶着沉甸甸的分量。
梁期笑了，眼底的光芒比聚光燈還要耀眼，比金牌還要璀璨。
籃球上的籤名在燈光下閃着光，就像他們之間悄然萌發的心意，明亮而溫暖，在這個夜晚，在安靜的走廊裏，靜靜綻放。簡竹低頭看着籃球，又抬頭看向梁期，嘴角的笑容愈發燦爛，心裏某個角落，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帶着希望和歡喜，向着陽光生長。她知道，從今晚開始，她的世界，再也不會只有黑白兩色，因爲有一個人，會帶着籃球和星光，走進她的生命裏，陪她一起，走向更遠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