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切割成一道道光柵，斜斜地落在客房的床上。韓罪睜開眼，有片刻的恍惚。身下是柔軟得不像話的床墊，羽絨被輕暖地裹着身體，空氣裏只有中央空調低微的送風聲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姜安那個世界的潔淨氣息。
背上昨晚被姜安揉按過的淤傷處，傳來舒緩的涼意，疼痛確實減輕了許多。他側躺着，目光落在空蕩蕩的床鋪另一側。清晨，柔軟的床，受傷了有人給上藥，甚至不用自己開口……這曾是他蜷縮在韓家冰冷小屋或某個廉價出租屋硬板床上時，偶爾閃過腦海、又迅速被現實碾碎的模糊期待。
如今，以一種扭曲而諷刺的方式實現了。代價是成爲另一個人的刀，活在另一個精致的籠子裏。
他翻了個身，盯着天花板，喉嚨裏滾出一聲極低的、含糊的呢喃，帶着剛醒的沙啞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蠱惑的惡意：
“瓷娃娃……陪我一起在泥裏打滾……好不好？”
聲音輕得如同夢囈，消散在安靜的房間裏。他自己說完都愣了一下，隨即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
洗漱完，換上淨的衣物（姜安後來讓人送來的合身款式，質地依舊柔軟得讓他不習慣），韓罪拉開臥室門走出去。
客廳餐廳一體化的空間裏，姜安已經坐在餐桌旁了。他面前擺着一個白瓷盤，裏面是兩片烤得恰到好處的全麥面包，一小碟水煮西蘭花，一杯透明玻璃杯裏的牛。他穿着熨帖的淺色襯衫，頭發一絲不苟，正用刀叉慢條斯理地切割着面包，動作標準得像教學視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晨光落在他側臉和握着餐具的、骨節分明的手上，顯得靜謐而……冰冷。
有時候，韓罪感覺姜安就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幾點起床，幾點用餐，吃什麼，吃多久，似乎都有嚴格的標準。連此刻的晨光角度，都像是爲了襯托這幅“優雅病弱貴公子晨間圖”而特意安排的背景板。
韓罪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面前同樣擺好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早餐。他拿起面包咬了一大口，巴巴的，沒什麼味道。又灌了一口牛，溫的。
他看着對面連咀嚼頻率都似乎保持一致的姜安，忽然覺得有點憋悶。這公寓，這早餐，這安靜，都完美得令人窒息。
“姜安，”他咽下嘴裏的面包，開口，聲音打破了餐廳裏近乎凝固的寧靜，“你不感覺很無聊嗎？”
姜安抬起眼，看向他，眼神清澈平靜，帶着一絲詢問。
“每天，”韓罪用叉子戳了戳盤子裏的西蘭花，“一樣的作息，一樣的時間起床，吃一樣的東西，做一樣的事。像上了發條的鍾。”
姜安將嘴裏最後一點食物咽下，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依舊一絲不苟。他放下餐巾，才回答，語氣是慣常的平淡，仿佛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理：
“沒有。這樣的效率更高。”他頓了頓，補充道，“減少不必要的變量和決策消耗，能將精力集中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他看了眼韓罪面前幾乎沒動的西蘭花和被他戳得有點爛的面包：“規律的生活對健康有益，尤其是對我。”
韓罪對他這套說辭嗤之以鼻。效率？健康？不過是把自己活成一座沒有溫度的堡壘。
他沒再說話，三兩口把剩下的面包塞進嘴裏，又端起牛杯子一飲而盡，動作粗魯，與姜安的優雅形成鮮明對比。然後他把空盤子往前一推，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我不想吃這個了。”韓罪說，語氣帶着點故意的煩躁和挑剔，“明天開始，我不想吃面包牛了。”
姜安正在喝自己那杯牛的最後一口，聞言停下動作，看向他：“那你想吃什麼？我可以讓李姨調整菜單。”
“我想吃油條。”韓罪盯着他，清晰地說，“剛炸出來的，外酥裏嫩的那種。還有豆腐腦，鹹的，多放辣子和榨菜。”
他說出這兩樣東西時，腦海裏浮現的是街頭巷尾早餐攤熱鬧的煙火氣，油炸的面香，鹹辣的湯水，嘈雜的人聲，油膩的桌子……一切與眼前這片潔白、安靜、無菌的環境截然相反的東西。
姜安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他放下杯子，看着韓罪，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起來，那是一種純粹生理性的、對於“不潔”和“無序”的本能抗拒。
“可以。”他還是給出了回答，但語調明顯比剛才沉了一些，“我讓保姆給你做。家裏有廚師，可以做。”
“我不想吃家裏做的。”韓罪打斷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帶着某種挑釁的意味，“我想吃樓下，街口轉角那家早餐店買的。我聞到過味道，早上。”
他確實聞到過。偶爾早起或夜裏回來，從那家店路過，那種混合着油脂、面粉、醬油和市井氣息的味道，曾讓他駐足片刻。那是活生生的、粗糙的、屬於他過去那個世界的味道。
姜安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幾乎形成一個清晰的“川”字。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平直的線，看着韓罪，眼神裏那種平靜被打破，流露出清晰的不贊同，甚至是……一絲厭惡。
“髒。”他吐出這個字，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不衛生。”
“街邊小店，食材來源、加工環境、餐具消毒都無法保證。油脂反復高溫烹炸可能產生有害物質，豆腐腦的衛生狀況更是……”他似乎想列舉更多科學依據，但看到韓罪臉上那副“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停住了。
兩人隔着餐桌對峙。一邊是遵循絕對潔淨與秩序的“瓷器”，一邊是渴望沾染一點人間煙火的“泥胎”。
“偶爾吃一次，死不了人。”韓罪靠回椅背，抱起手臂，一副無賴樣，“還是說，姜大少爺您這金貴身子，連聞到那味兒都不行？”
這話帶着刺。姜安的臉色更白了些，不是害怕，而是被冒犯到某種原則的不悅。他放在桌面的手指蜷起，指尖微微發白。
餐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晨光依舊明媚，卻驅不散兩人之間驟然升起的冰冷張力。
姜安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從韓罪臉上移開，落在窗外高樓林立的風景上，又緩緩移回，最終定格在韓罪那雙黑沉沉、毫不退讓的眼睛上。
他似乎在權衡。權衡讓韓罪如願以償可能帶來的風險（主要是對他自身秩序感的挑戰和潛在的衛生隱患），與拒絕可能引發的、眼前這個不穩定因素的反彈。
最終，那緊繃的下頜線微微放鬆了一絲。他移開視線，不再看韓罪，聲音恢復了平淡，但仔細聽，能察覺到一絲極淡的、壓抑着的妥協與不耐：
“隨你。”
他拿起手邊已經涼了的半杯清水，喝了一口，像是要沖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但只能偶爾。”他補充，語氣不容置疑，“並且，買回來後，用家裏的餐具盛裝。外面的餐具不準用。”
這是他劃下的底線。
韓罪看着他這副明明讓步了、卻還要豎起層層防護欄的樣子，忽然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莫名的……得意。他成功地把一點“泥濘”的氣息，強行塞進了這座無菌堡壘的常程序裏。
“行啊。”韓罪痛快地答應，臉上綻開一個看起來挺真誠的笑容，“謝謝姜少爺開恩。”
姜安沒理會他那點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腔調，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空餐盤和杯子，走向廚房的水槽——雖然他幾乎從不自己動手清洗，但擺放整齊是他的習慣。
走了兩步，他停下，沒有回頭，聲音淡淡地飄過來：
“要去的話，早點。避開人流高峰。還有……”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別讓人看見你從我這裏出去。”
韓罪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過一絲冷意。果然，即便給了鑰匙，提供了庇護，姜安依然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們之間有過密的聯系。他依舊是那個需要被藏起來的、不光彩的“工具”。
“放心。”韓罪也站起身，聲音懶洋洋的，“我懂規矩。”
姜安沒再說話，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
韓罪站在原地，看着窗外越來越亮的天光，手指在褲兜裏摩挲着那把冰涼的公寓鑰匙。
油條，豆腐腦。
他忽然有點期待明天的早餐了。不僅是爲了那口味道，更是爲了看到姜安面對那碗冒着熱氣、飄着辣油、盛在家用精致瓷碗裏的“髒東西”時，會是什麼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
他轉身走向自己房間，準備換身不起眼的衣服，去踩踩點，看看那家早餐店到底什麼時候開門。
秩序的堡壘，似乎被他撬開了一條微小的縫隙。而縫隙外面，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嘈雜而鮮活的整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