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帶走古畫和殘詩本子的那個下午,林見月在茶館裏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她坐在櫃台後,面前攤着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目光不時飄向空蕩蕩的圓桌——那裏曾經攤着那幅古畫,畫中的仕女側臉撫琴,眼神空渺。現在畫不在了,桌上只剩下陽光移動的光斑,和光斑中飛舞的塵埃。
心裏空落落的。
不是失去畫的不舍,而是一種……懸而未決的牽掛。就像送一個遠行的朋友,明知她該走了,該去她該去的地方,但還是會忍不住擔心,她一路是否順利,終點是否如願。
蘇婉如的執念,真的能了嗎?
蘇曉的承諾,真的能實現嗎?
她不知道。
但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把畫和詩交給蘇曉,一個懂詩的後人,一個願意研究、願意傳播的人。剩下的,就看天意,看緣分,看蘇曉的堅持和努力了。
窗外傳來巷子裏的聲音。午後三點,陽光正烈,蟬鳴聒噪。有老人搖着蒲扇在樹下乘涼,有孩子追逐打鬧,有自行車鈴鐺叮鈴鈴地響過。一切都那麼平常,那麼鮮活,和那個困在畫中百年的哀傷魂靈,仿佛兩個世界。
林見月收回目光,強迫自己看書。
書裏講的是“茶與四季”的關系。春茶清,夏茶涼,秋茶醇,冬茶暖。不同的季節,不同的茶葉,不同的泡法,對應不同的心境,也對應不同的“緣”。
她看得認真,但心思還是時不時飄走。
直到傍晚,夕陽西下,她才收起書,起身去做晚飯。
子還要繼續。
茶館還要開。
夜裏,也許還會有“客人”來。
她不能一直沉浸在這件事裏。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
沒有新的“客人”來敲門。子時的大堂裏,只有燭光和她自己的影子。她像往常一樣,點燭,燒水,泡茶,等待。有時候等到半夜,什麼都沒有,她就吹滅蠟燭,上樓休息。
白天,她繼續整理茶館。把那些老舊的茶具一一清洗,雖然大多已經破損,但洗淨了擺着,至少像個茶館的樣子。她去舊貨市場淘了幾把能用的椅子,替換了那些缺腿少腳的。又買了幾盆綠蘿,放在窗台上,給這間老舊的茶館添點生機。
後院那棵枯樹,她每天都會去看一眼。把手掌貼在樹上,靜靜感受。還是沒有那種類似心跳的悸動,只有粗糙硬的樹皮觸感。但她總覺得,這棵樹在“看”着她,用一種沉睡者特有的、朦朧的感知。
墨老偶爾會出來陪她說話。虛影飄在茶館裏,捋着胡須,講些陳年舊事:哪一代掌櫃脾氣最暴,哪個“客人”最難纏,哪年的茶最好喝。林見月靜靜聽着,覺得時光仿佛慢了下來,在這間茶館裏沉澱,發酵,變成另一種質感。
裴昭沒有再出現。
至少,沒有以實體的形式出現。但林見月知道,他還在。牆角那片陰影,依舊濃稠,沉默,和往常一樣。有時候深夜獨坐,她能感覺到陰影裏有目光投來,冰冷,審視,但不再帶有那種咄咄人的壓迫感。
就像墨老說的,習慣了就好。
就當養了只貓,一只很安靜、不愛理人、但眼睛很尖的貓。
第五天下午,蘇曉打來電話。
“見月,我查到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激動,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我在市圖書館的故紙堆裏,找到了一本光緒年間的《閨秀詩話》,裏面提到了蘇婉如!雖然只有短短幾行,但提到了她的詩風‘清麗婉約,有唐人格調’,還引用了她兩句詩:‘簾外春深花自落,階前夜靜月初來’——這兩句你的殘詩本裏沒有,是新的!”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還有,我在省圖書館的特藏部,找到了蘇家晚清時期的一份分家契約。契約末尾的見證人裏,有‘蘇文翰’的名字——就是蘇婉如的父親。契約裏提到了蘇家的老宅位置,就在城南桂花巷附近!雖然老宅早就拆了,但位置能對上!”
“太好了。”林見月說,由衷地爲她高興。
“我還在繼續找。”蘇曉說,“檔案館、文史館、甚至民間收藏家,我都托人去問了。雖然像大海撈針,但至少有了方向。見月,謝謝你,真的。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我這輩子可能都接觸不到這些。”
“是你自己願意做這件事。”林見月說,“如果你不感興趣,我就算找到你,也沒用。”
“不,是你給了我機會。”蘇曉的聲音認真起來,“你知道嗎,我從小就聽家裏老人說,祖上出過才女,但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學古典文學,一半是因爲喜歡,一半是想弄清楚這個‘傳說中的祖先’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她不再是傳說了。她有名字,有詩,有畫,有故事。她是真實存在過的人,一個活生生、有才華、有遺憾的人。而我,是她的後人,我有責任讓更多人知道她。”
林見月聽着,心裏涌起一股暖流。
這就是“了緣”的意義吧。
把斷了線連上,把散了的故事續上,讓該被記得的人被記得,讓該安息的魂靈安息。
“你慢慢來,不急。”她說。
“嗯,我不急。”蘇曉說,“但我答應你,一定會做好。等我有新進展,再聯系你。”
掛了電話,林見月走到後院,看着那棵枯樹。
夏的陽光很烈,枯樹的影子投在地上,短小,扭曲。但不知爲什麼,她今天看這棵樹,覺得它似乎……不那麼“枯”了。不是真的長出葉子,而是那種感覺——死寂中透出一點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生機。
她把手掌貼上樹。
這一次,她好像真的感覺到了什麼。
很微弱,很縹緲,像風中蛛絲,一碰就斷。但那確實是某種……波動。不是心跳,更像是呼吸。很慢,很輕,但確實存在。
她閉上眼睛,靜心感受。
波動持續了大約十幾秒,然後消失了。
她收回手,看着樹,若有所思。
祖母信裏說,這棵樹叫相思樹,現在枯了,但還沒死。等她真正接掌茶館那天,它會再活過來。
真正接掌茶館。
她想起這一個月來經歷的事:林將軍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桂花樹下的詩稿,畫中的蘇婉如。每一次“了緣”,每一次幫助亡魂完成心願,她都覺得對這間茶館的掌控多了一分,對“掌櫃”這個身份的理解深了一層。
也許,這就是“接掌”的過程。
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積月累,一次次“了緣”,一次次成長,直到某一天,水到渠成,樹就活了。
她不知道那會是哪一天。
但她知道,她走在正確的路上。
*
時間在等待中緩緩流逝。
夏天漸漸深了。蟬鳴越來越聒噪,陽光越來越毒辣。巷子裏的老人搖着蒲扇,坐在樹蔭下打盹。孩子放了暑假,在巷子裏追逐打鬧,笑聲清脆。茶館門口偶爾有路人經過,探頭看看,但沒人進來——這間茶館太舊,太靜,看起來不像營業的樣子。
林見月也不在意。她本來就沒指望白天有多少生意。她的“生意”在晚上,在子時,在那些只有她能接待的“客人”身上。
這期間,她又接待了一位“客人”。
是個老太太的魂靈,很老,很瘦,穿着舊式的斜襟衫,頭發花白,腦後梳着髻。她不是來敲門,是直接出現在大堂裏的——就站在圓桌旁,靜靜地看着林見月,眼神很溫和,但帶着深深的疲憊。
林見月當時正在看書,一抬頭看見她,嚇了一跳,但很快鎮定下來。
“婆婆,請坐。”她起身,搬了把椅子。
老太太沒坐,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才輕聲說:“姑娘,能幫我捎句話嗎?”
“什麼話?捎給誰?”
“捎給我兒子。”老太太說,“告訴他,抽屜最底下,有張存折,密碼是他的生。錢不多,但夠他應急。我走得急,沒來得及說。”
她的聲音很輕,很平靜,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那平靜底下深藏的牽掛。
“您兒子……叫什麼?住在哪兒?”
老太太說了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就在城西,離茶館不算遠。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很普通的地址。
林見月記下來。
“還有,”老太太繼續說,“告訴他,別總加班,注意身體。冰箱裏我包的餃子,記得吃,別放壞了。陽台那盆茉莉,要澆水,但別澆太多……”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都是生活瑣事。但每一件,都透着母親的牽掛,和來不及告別的遺憾。
林見月靜靜聽着,一一記下。
最後,老太太說完了,看着她,眼神溫和而釋然:“謝謝你了,姑娘。我該走了。”
“我給您倒杯茶。”林見月說。
“不了,不渴。”老太太笑了笑,笑容很慈祥,“看到你,我就放心了。這間茶館,還開着,真好。”
說完,她的身影開始變淡,像晨曦中的霧氣,緩緩消散在空氣中。
沒有光,沒有聲,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走了。
林見月在桌邊坐了很久,才起身去泡茶。倒了一杯,放在老太太剛才站的位置,然後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完。
第二天,她按照地址去找那位兒子。
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工裝,正要出門上班。聽林見月說完,他愣住了,眼圈一下子紅了。
“我媽她……真的這麼說?”
“嗯。”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啞聲說:“她走得太突然,腦溢血,一句話都沒留下。我這些天……一直覺得她還有話沒說。現在,我知道了。”
他請林見月進屋坐,但林見月拒絕了,只說茶館還有事,要回去。
男人送她到門口,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真的謝謝。”
林見月搖搖頭,轉身離開。
走在回茶館的路上,陽光很好,街市喧鬧。她想着老太太最後的笑容,想着男人泛紅的眼圈,心裏很平靜。
這就是“了緣”。
了卻一樁牽掛,完成一個心願,讓生者得慰,讓逝者安息。
雖然簡單,雖然微小,但對她,對茶館,對那些魂靈,都意義重大。
回到茶館,她對着櫃台上的不歸壺,輕聲說:“墨老,我做得對嗎?”
壺身微微熱了一下,像在點頭。
她笑了。
*
七月過去了,八月來了。
天氣越來越熱,茶館裏沒有空調,只有一台老舊的搖頭電扇,嘎吱嘎吱地轉着,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林見月每天要打很多井水,擦地,擦桌子,給綠蘿澆水,才能讓茶館裏稍微涼快些。
蘇曉每隔一周左右會打來電話,匯報進展。
她找到了更多關於蘇婉如的資料:一份晚清文人聚會的手札,裏面提到“蘇氏女婉如,詩才清絕,與會者皆嘆服”;幾封蘇婉如與閨中密友往來的信札殘片,信中提到她正在整理詩稿,希望“能見天”;甚至還有一張褪色的老照片,拍的是蘇家老宅的書房,書桌上隱約能看到攤開的詩稿。
“見月,我越來越覺得,她就在那裏,等着我。”蘇曉在電話裏說,聲音有些哽咽,“隔着百年時光,我能感覺到她的不甘,她的期盼。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把她從歷史的塵埃裏找回來。”
“你會做到的。”林見月說。
八月下旬,蘇曉帶來了一個重大發現。
“我在省博物館的庫房裏,找到了一本晚清的《閨秀詩選》手抄本!”她的聲音激動得發顫,“是私人收藏家捐贈的,一直沒有整理。我托導師幫忙,申請了調閱。你猜怎麼着?裏面有蘇婉如的詩!整整十二首!都是完整的,沒有殘缺!”
林見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十二首……都是她寫的?”
“對,署名‘蘇氏婉如’,風格、筆跡、用典,都和你給我的殘詩對得上。而且,裏面有一首《秋夜感懷》,最後兩句是‘殘燈照壁人初靜,孤雁南飛夜未央’——這兩句,你的殘詩本裏有,但只有半句,現在是完整的!”
“太好了……”林見月喃喃道。
“還不止。”蘇曉繼續說,“這本手抄本的前言裏提到,編者‘素慕蘇女詩才,多方搜集,得此數首,輯錄於此,以免湮沒’。也就是說,在蘇婉如去世後不久,就有人欣賞她的詩,並且特意搜集保存了下來。只是因爲戰亂、動蕩,這些詩才被埋沒,沒有被廣泛傳播。”
有人欣賞。
有人記得。
在蘇婉如去世後不久,就有人欣賞她的詩,特意搜集,輯錄成冊,希望“以免湮沒”。
雖然最終還是湮沒了,雖然等了百年才重見天,但至少,在她活着的時候,在她死後不久,她的才華是被看見的,是被認可的。
這就夠了。
對蘇婉說,這就夠了。
她的執念,不就是“被看見”嗎?
“見月,”蘇曉的聲音認真起來,“我決定,我的碩士論文,就以蘇婉如爲研究對象。題目就叫《被遺忘的才女:晚清閨秀詩人蘇婉如及其詩作考論》。我要用這篇論文,讓學術界知道她,讓古典文學界記得她。”
“你會做得很好的。”林見月說。
“嗯,我會的。”蘇曉說,“等論文完成了,我第一個給你看。”
*
九月,夏天走到了尾聲。
蟬鳴漸漸稀疏,陽光變得溫和,風裏開始有了涼意。巷子裏的梧桐樹開始落葉,金黃的葉子鋪在青石板上,踩上去沙沙作響。
茶館裏的子依舊平靜。
林見月又接待了幾位“客人”。有迷路的書生魂靈,請她指路回鄉;有牽掛孫子的老爺爺,托她捎句話;還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殉情而死,執念是“來生再續前緣”,林見月勸解許久,才讓他們放下執念,安心往生。
每一次“了緣”,她都更熟練一些,更從容一些。泡茶的手法,通感的控制,勸解的語氣,都在實踐中慢慢摸索,慢慢改進。
墨老說她進步很快,有“掌櫃的樣子了”。
牆角那片陰影,依舊沉默。但林見月偶爾能感覺到,當她成功“了緣”,送走一位“客人”時,陰影裏的氣息會微微波動一下,像是認可,又像是……鬆了一口氣?
她不確定。
但她知道,裴昭在看着,在評判。她的每一個決定,每一次行動,都在他的注視之下。
壓力很大,但也讓她更加謹慎,更加用心。
九月下旬的一天,蘇曉又打來電話。
這次,她的聲音有些不同——不是激動,不是興奮,而是一種沉靜的、篤定的喜悅。
“見月,我的論文初稿完成了。”她說,“導師看了,說很有價值,建議我投給《古典文學研究》期刊。如果被錄用,就是蘇婉如的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學術期刊上。”
“恭喜你。”林見月由衷地說。
“還有,”蘇曉頓了頓,“我聯系上了蘇家散落在省城的另一支後人。他們手裏,有蘇婉如哥哥蘇明遠的記。記裏,提到了妹妹的病,提到了詩稿的整理,也提到了……那幅畫。”
“畫?”
“對,那幅自畫像。”蘇曉說,“記裏寫,蘇婉如病重時,請畫師爲自己畫了這幅像。畫成後,她在畫上題了那首絕筆詩。她說,如果詩稿不能傳世,至少這幅畫,這首詩,能留個念想。”
林見月想起通感時看到的畫面:病榻上的蘇婉如,蒼白的臉,明亮的眼睛,低聲念出那四句詩時的神情。
是了,那就是絕筆詩。
“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
她念了百年,等了百年,終於等來了懂她的人,等來了完成心願的這一天。
“蘇曉,”林見月輕聲問,“論文什麼時候發表?”
“下個月,十月中旬。”蘇曉說,“期刊的刊期定了。到時候,我會收到樣刊。見月,我想……發表那天,我們去茶館,把畫再展開一次,告訴她這個消息,可以嗎?”
“好。”林見月說,“我等你。”
*
等待的子,似乎格外漫長。
十月初,秋意漸濃。巷子裏的梧桐葉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椏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早晚的風很涼,帶着寒意。林見月翻出厚一點的衣服,又把茶館的窗戶檢查了一遍,糊上窗縫,免得漏風。
她依舊每天營業,白天看書、泡茶、打掃,夜晚等待“客人”。生活規律得像鍾擺,不緊不慢,不疾不徐。
但心裏,始終有一弦,懸着,等着。
等着十月中旬,等着蘇曉的消息,等着那幅畫的再次展開,等着一個百年遺憾的最終了結。
十月十,蘇曉發來短信:
“樣刊收到了。論文刊登在《古典文學研究》十月號,第78-92頁。蘇婉如的名字,第一次以學術論文作者的形式出現。見月,我們做到了。”
林見月看着手機屏幕,看了很久。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牆角那片陰影。
“裴昭,”她對着陰影說,“蘇婉如的論文,發表了。”
陰影沉默了片刻。
然後,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所以?”
“所以,她的執念,可以了了。”林見月說,“蘇曉明天會來茶館,帶着樣刊,帶着整理好的詩稿。我們會在茶館裏,再次展開那幅畫,告訴她這個消息。然後……她應該就能安心離開了。”
“嗯。”
只有一個字,聽不出情緒。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陰影裏的氣息,似乎鬆動了一些。
“你會來嗎?”她問,“明天,蘇曉來的時候?”
“看情況。”
又是模棱兩可的回答。
但林見月覺得,他會來的。雖然嘴上不說,雖然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他對這件事,應該也是關注的。畢竟,這關系到一樁百年執念的終結,關系到茶館的“了緣”是否有效,也關系到……他對她的評判。
“那我等你。”她說。
陰影沒有回應。
但林見月知道,他聽見了。
*
十月十一,秋高氣爽。
天空是清澈的湛藍色,沒有一絲雲。陽光明亮但不刺眼,暖洋洋地照在青石板上。巷子裏的梧桐葉已經落盡,枝椏在藍天的映襯下,像一幅簡約的水墨畫。
上午十點,蘇曉準時到了。
她背着大大的帆布包,手裏還提着一個紙袋。進門時,臉上帶着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激動。
“見月,我來了。”
“快進來。”林見月迎上去。
蘇曉從帆布包裏拿出那本期刊——《古典文學研究》,淡藍色的封面,燙金的字,看起來很學術,很正式。她翻開,找到第78頁,遞給林見月。
論文標題:《被遺忘的才女:晚清閨秀詩人蘇婉如及其詩作考論》。
作者:蘇曉。
下面是摘要、關鍵詞、正文。正文裏,詳細考證了蘇婉如的生平、家世、詩作風格,附錄了搜集到的十二首完整詩作,以及那些殘詩的輯錄。論文嚴謹,扎實,充滿對研究對象的理解和同情。
林見月一頁頁翻着,看得很慢,很仔細。
那些詩,那些考證,那些分析,都凝聚着蘇曉幾個月的心血,也凝聚着蘇婉如百年的等待。
翻到最後一頁,是參考文獻和後記。後記裏,蘇曉寫道:
“……感謝我的先祖蘇婉如女士,以她的才華和遺憾,給了我研究的動力和方向。感謝林見月女士,是她讓我與先祖相遇,讓這段被塵封的歷史重見天。本文的完成,不是結束,而是開始。希望蘇婉如的詩作和故事,能被更多人看見,更多人了知。這,或許是對她最好的告慰。”
林見月的眼睛有些溼潤。
“寫得真好。”她說。
“是她的詩好。”蘇曉說,從紙袋裏拿出一個線裝本子,“這是我手工裝訂的詩集,收錄了目前能找到的所有蘇婉如詩作,包括完整的十二首,和那些殘詩。我還請書法好的同學幫忙,用毛筆抄錄了一遍,更接近原貌。”
本子很精致,藍色封面,白色籤條,上面寫着“曉窗詩稿”四個字——用的是蘇婉如當年爲自己的詩稿取的名字。
林見月接過,輕輕翻開。
詩稿是用宣紙手工線裝的,一頁頁宣紙上,是娟秀的毛筆小楷,抄錄着那些詩句。每一首詩後面,都有簡注,解釋典故,賞析詩意。最後幾頁,是蘇曉寫的《蘇婉如小傳》,詳細梳理了她的生平,她的才華,她的遺憾。
“這本送你。”蘇曉說,“謝謝你做的一切。”
“謝謝。”林見月珍重地收下。
蘇曉又從帆布包裏拿出那個錦盒,小心地取出古畫。
“現在……告訴她吧。”她說。
兩人走到圓桌前。林見月把桌子擦淨,蘇曉緩緩展開畫卷。
畫中的仕女,再次出現在眼前。
淡綠的衣裙,側臉撫琴,眼神空渺地望着窗外。題詩依舊模糊,但那些字跡,那些線條,那些顏色,在秋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格外鮮活。
蘇曉把期刊和詩稿放在畫旁,然後退後一步,和林見月並肩站着。
“先祖,”她開口,聲音清晰而鄭重,“我是您的後人,蘇曉。您留下的詩稿,我已經找到了十二首完整詩作,還有一些殘句。我把它們整理出來,研究出來,寫成論文,發表在了學術期刊上。您的心血,沒有被埋沒。您的才華,被看見了,被認可了。從今以後,只要有人研究晚清閨秀詩詞,只要有人翻開《古典文學研究》十月號,就會看到您的名字,讀到您的詩,知道您的故事。”
她頓了頓,看着畫,眼神溫柔而堅定:
“您可以安心了。”
話音落下,茶館裏一片寂靜。
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風吹過巷子的聲音。
林見月和蘇曉靜靜地看着畫,等待着。
一秒,兩秒,三秒……
忽然,畫中的仕女,動了一下。
不是真的動,是光影的變化——陽光從西窗照進來,落在畫上,畫中的仕女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邊。然後,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個弧度。
一個很淡,很輕,但真實存在的微笑。
嫣然一笑。
像春風化雪,像晨霧散開,像百年的冰霜,在這一刻,無聲消融。
蘇曉倒吸一口涼氣,捂住了嘴。
林見月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微笑只持續了短短一瞬。然後,畫中的仕女,緩緩抬起了手——不是真的抬起,是畫面上,她撫琴的手,仿佛有了生命,纖巧的手指從琴弦上移開,移向畫面左上方的空白處。
那裏,原本只有模糊的題詩。
但現在,在陽光的照射下,空白處,漸漸浮現出字跡。
不是墨跡,是光跡——金色的,溫暖的,像陽光凝成的字,一筆一劃,緩緩浮現:
“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
這是原來的四句。
但字跡沒有停。
在第四句下方,又緩緩浮現出新的字跡:
“百年寂寥無人問,一朝得遇有緣人。詩稿重光慰泉下,墨香永續證前因。”
新的四句。
完整的一首八句詩。
詩成,最後一個字浮現的刹那,整幅畫,驟然亮了起來!
不是刺眼的光,是柔和的、溫暖的金色光芒,從畫中每一個線條、每一處墨跡中透出來,將整個畫卷包裹。畫中的仕女,在光芒中顯得更加鮮活,更加生動。她的微笑加深了,眼神不再空渺,而是充滿了釋然,充滿了欣慰,充滿了……感激。
然後,光芒開始流動。
像水,像霧,緩緩地從畫中溢出,在空氣中彌漫,流轉。光芒所過之處,帶起一股奇異的香氣——不是茶香,不是花香,是墨香。陳舊,清雅,帶着歲月沉澱的、書卷特有的墨香。
墨香越來越濃,光芒越來越盛。
畫中的仕女,身影開始變淡。
不是突然消失,是緩緩的,溫柔的,像晨曦中的霧氣,在陽光中一點點消散。先是衣裙的邊緣,然後是撫琴的手指,然後是側臉的輪廓,最後是那雙含着微笑的眼睛。
整個過程,安靜,祥和,沒有一絲陰森,沒有一絲悲傷。
只有圓滿,只有釋然,只有百年的等待,終於有了歸宿。
當仕女的最後一個身影在光芒中消散時,那幅古畫,也發生了變化。
絹本還是那片絹本,墨跡還是那些墨跡,但畫中的仕女,不見了。畫面上,只剩下那架古琴,那扇窗戶,窗外那幾枝桃花,還有左上角那首完整的八句詩。
畫空了。
但那種縈繞了百年的哀傷和遺憾,也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平和的寧靜。
仿佛一個做了百年的夢,終於醒了。
光芒漸漸收斂,最後完全消失。
墨香也慢慢淡去,融進空氣中,只留下極淡的、若有若無的餘韻。
茶館裏恢復了安靜。
只有那幅空了的畫,攤在桌上,在秋的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蘇曉呆呆地站着,臉上全是淚水,但嘴角是笑着的。
林見月也笑了,眼裏有淚光。
她們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
就在這時,牆角那片陰影,微微波動了一下。
裴昭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
他還是那身玄衣,還是那張冰冷的臉,還是那雙純黑的眼睛。他走到桌邊,低頭看着那幅畫,看着畫上那首完整的詩,看了很久。
然後,他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眉頭。
很輕微,很短暫,但林見月看見了。
那不是驚訝,不是動容,而是一種……復雜的,難以形容的情緒。像是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結果,像是觸碰到了某個久遠的記憶,又像是……確認了某種他一直懷疑的事情。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的眉頭恢復了平整,眼神恢復了冰冷。
“了了?”他問,聲音沒有起伏。
“了了。”林見月說。
裴昭沒再說話,轉身,走向陰影。
但在他的身影即將融入陰影的刹那,林見月忽然感覺到,畫軸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不是畫本身的氣息——那已經平和寧靜了。
是一絲極淡的、極其隱蔽的、陰冷的氣息。像冬天的風,像地下的寒氣,像……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曾經短暫地附着在畫軸上,現在,隨着蘇婉如的消散,也隨之消散了。
太快了,太淡了,她幾乎以爲是錯覺。
但她的直覺告訴她,不是錯覺。
那是什麼?
她看向裴昭。
裴昭的身影已經融進陰影,看不見了。但她能感覺到,陰影裏的氣息,在剛才那一瞬,也有極其細微的波動。
他察覺到了嗎?
他肯定察覺到了。
但他什麼都沒說。
林見月收回目光,看向那幅畫。
畫靜靜地攤在桌上,空無一“人”,只有詩,只有琴,只有窗外的桃花。
蘇婉如走了。
安心地走了。
帶着圓滿,帶着釋然,走向她該去的地方。
這就夠了。
至於那絲陰冷的氣息……
林見月想起之前幾次“了緣”時,隱約感覺到的不對勁。畫中仙那次,她通感時似乎看到了什麼黑影;迷路孩子那次,巷子裏的風似乎太冷了;甚至連林將軍那次,牌位上的血跡也透着說不出的詭異。
之前她都以爲是自己的錯覺,是恐懼帶來的聯想。
但現在,她不這麼認爲了。
也許,真的有什麼東西,在暗中窺視,在伺機而動。
也許,墨老和裴昭都知道,但沒告訴她。
也許……這就是茶館存在的另一個原因:不只是“了緣”,也是“守門”,守住陰陽之間的那道“門”,不讓某些東西進來,也不讓某些東西出去。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從今天起,她要更小心,更警覺。
“見月?”
蘇曉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
“沒事。”林見月搖搖頭,露出一個笑容,“只是……有點感慨。”
“我也是。”蘇曉擦眼淚,看着那幅空畫,“但這是好事,對吧?她等了百年,終於等到了。我們可以爲她高興。”
“嗯,爲她高興。”
兩人相視而笑。
窗外,陽光正好,秋風不燥。
巷子裏的梧桐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像在訴說什麼,又像在告別什麼。
茶館裏,墨香散盡,只留下一室安寧。
和一幅空了,但圓滿了的古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