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光和七年,五月初三。

我找到山洞時,已經是太平裏被焚的第三天。

傷口在發炎,左肩那道刀傷最重,每走一步都牽扯出撕裂的痛。腿上的燒傷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的膿水黏着褲腿。飢餓像只啃食內髒的蟲子,但我懷裏的糧早就吃完了——最後一塊麥餅兩天前就給了路上遇到的一個快餓死的老人,他蜷在路邊的姿勢,讓我想起太平裏那些再也站不起來的人。

山洞的入口很隱蔽,瀑布的水簾後面,藤蔓垂掛如簾。我撥開藤蔓時,手在抖——怕看見空蕩蕩的山洞,怕所有人都死了,或者更糟,怕他們還在,但我沒臉見他們。

洞裏很暗,只有深處透出一點微光。我扶着溼滑的岩壁往裏走,水聲在耳邊轟鳴,掩蓋了腳步聲和心跳聲。

“誰?!”一聲厲喝,然後是弓弦繃緊的聲音。

我停下。微弱的光線下,看見幾個身影擋在通道拐彎處。弓是太平裏的弓,人是太平裏的人——一個臉上有疤的年輕人,我教過他寫自己的名字,他叫石頭。

石頭:(看清我的臉,聲音發顫)先...先生?

弓掉在地上。他沖過來,想扶我,又不敢碰——我滿身血污,衣服燒得破破爛爛,像個從爬回來的鬼。

你:(聲音嘶啞)還有多少人?

石頭愣住,然後眼淚涌出來:三百...三百九十一個。李嬸他們...沒回來...

三百九十一個。太平裏最後剩下的活人。

我被攙扶着往裏走。洞內空間比記憶中更大,暗河在深處流淌,水聲潺潺。人們圍坐在幾處篝火旁,火光映着一張張絕望的臉。看見我,所有人都站起來,沒有人說話,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枯井。

一個婦人:(突然跪倒)先生...俺男人呢?趙三呢?

一個孩子:(怯生生地)周叔說帶我去打兔子...

問題像箭一樣射來。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王伯那本染血的名冊還揣在我懷裏,此刻像燒紅的鐵一樣燙着口。

華郎中的學徒——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叫阿青,跑過來檢查我的傷。他的手在抖,但動作還算麻利:先生...您傷得很重...得馬上處理。

你:(抓住他的手)華郎中呢?

阿青眼睛紅了:師父...師父沒回來。他把藥箱給了俺,讓俺一定等到您...

我閉上眼睛。華郎中那張瘦的臉浮現在眼前,他說“老朽有個方子,或許能緩緩”。現在,他連自己的命都沒緩過來。

阿青開始處理傷口。燒過的匕首燙合皮肉時,我咬碎了嘴裏一塊木片,沒叫出聲。周圍很靜,只有篝火噼啪和壓抑的啜泣聲。

處理好傷口,着岩壁坐下。阿青遞過來一碗熱水,裏面泡着不知名的草,很苦,但暖意順着喉嚨流下去,稍微驅散了骨髓裏的寒氣。

人群慢慢圍攏過來。他們需要答案,需要希望,哪怕是個謊言。

你:(環視所有人)太平裏...沒了。

一句話,像判了。有人癱倒在地,有人抱頭痛哭,孩子嚇呆了,忘了哭。

你:但你們還活着。三百九十一個人,還活着。

哭聲小了些。所有人都看着我。

你:趙三死了。周大眼死了。王伯死了。李嬸死了。陳勝死了...很多很多人,都死了。

每說一個名字,就有一片抽泣聲。

你:他們爲什麼死?爲了讓你們活。現在你們活了,就得替他們活下去。活得更好,活得更久,活到能告訴後人,太平裏曾經有過,太平裏的人都曾活過。

沉默。然後一個老人——是王伯的老友,姓孫,顫巍巍站起來:先生...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你:兩條路。第一,解散,各自逃命,或許有人能活。第二,我們一起走,找新的地方,建新的太平裏。

沒有人選第一條。經歷了這一切,他們知道,散開就是死。

石頭:先生,去哪兒?

我看向洞外。瀑布的水聲轟鳴,像亂世的喧囂永不停息。

你:往南。過長江,去荊州。聽說那裏戰亂少些,劉表還算寬仁。

“劉表”這個名字,是原主張角記憶裏的。歷史上劉表治下的荊州,確實是漢末相對安定的地方,雖然也只是暫時的。

孫老:(搖頭)太遠了...老弱婦孺,走不到。

你:走不到也得走。留在這裏,官軍遲早會搜山。皇甫嵩不會放過任何太平道的餘孽——在他眼裏,我們都是。

餘孽。這個詞像鞭子抽在每個人心上。

當天晚上,山洞裏開了個簡陋的會議。能主事的沒幾個:孫老算一個,石頭勉強算一個,阿青懂醫術,還有個叫鐵柱的中年漢子——是周大眼從潰兵裏收留的,會點拳腳。

你:(攤開名冊)我們現在有三百九十一人。青壯一百二十七個,婦孺老人二百六十四個。糧食還剩多少?

鐵柱:清點過了。粟米十八袋,大概夠吃十天。鹽五袋,藥材...阿青知道。

阿青:師父留下的藥,加上山裏采的,夠治一般傷病。但金瘡藥不夠,外傷藥也不夠...而且,很多人嚇病了,發熱,咳嗽。

恐慌也會傳染,比瘟疫更可怕。

你:明天開始,做三件事。第一,把所有能用的東西打包:糧食、鹽、藥、工具、能御寒的衣物。第二,阿青帶人照顧病人,能走的都要走,走不動的...(我停住,說不下去)

孫老:(接話)走不動的,老朽陪着。我這把老骨頭,走不動了。

你:不。所有人都得走。走不動的,抬着走,背着走。太平裏不能再丟下任何一個人。

這話說得堅決,但我心裏沒底。山路險峻,追兵可能就在身後,帶着這麼多老弱婦孺長途遷徙,幾乎是自。

石頭:先生,那第三件事呢?

你:第三,你們得選新的頭領。我不一定能...走到最後。

所有人都愣住。

鐵柱:先生!您不走誰走?!

你:(撩起衣袖,露出包扎的傷口)我傷得很重,失血太多。左慈道長說我折了十年陽壽,現在又添新傷...能不能活到荊州,我不知道。但太平裏必須有人活下去,把火種帶過去。

這不是矯情,是現實。失血帶來的眩暈一直沒有消退,每次呼吸都牽扯着腔的疼痛。左慈給的丹藥只剩十粒,就算每月一粒,也撐不過一年。更何況,長途跋涉需要體力,我沒有。

阿青:(突然跪下)俺背着您走!俺年輕,有力氣!

石頭:俺也背!

鐵柱:輪流背!太平裏三百九十一人,一人背一裏,也能把先生背到荊州!

我看着他們。這些在太平裏活下來的人,這些剛剛失去一切的人,眼睛裏又有了光——不是希望的光,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光。那光很微弱,但在黑暗的山洞裏,像星星。

你:(沉默很久)好。那我們一起走。

五月初五,端午。

沒有粽子,沒有雄黃酒,只有用最後一點粟米熬的稀粥。但阿青在山洞口采到了艾草,在每個人衣領上,說能驅邪避瘟。

我們離開了山洞。

三百九十一人的隊伍,像一條緩慢蠕動的傷疤,印在初夏的山林裏。青壯走在前後,婦孺老弱在中間。能背的包袱都背在身上,不能背的就用樹枝做擔架抬着。我躺在簡易擔架上,石頭和鐵柱輪流抬。

山路比想象的更難走。前幾天下過雨,泥濘溼滑,不時有人摔倒。有個老人滑下山坡,等救上來時已經斷了氣。我們把他埋在路旁,沒有墓碑,只在樹上刻了個“人”字——那是他學會的第一個字。

第五天,糧食吃完了。

打獵隊進山,只打到兩只瘦鬆鼠,還不夠孩子塞牙縫。野菜野果成了主食,但春天剛過,能吃的並不多。阿青帶着幾個婦人挖草,有些有毒,吃了上吐下瀉,差點死人。

第七天,我們遇到了第一夥山賊。

大約二十多人,拿着破刀爛斧,堵在山路口。爲首的獨眼龍——這亂世好像特別多獨眼——獰笑着要“買路錢”。

獨眼龍:把糧食和女人留下,男人可以滾。

鐵柱帶着三十個青壯上前。他們手裏只有削尖的木棍和幾把柴刀,但對面的山賊也好不到哪去——都是活不下去的流民,餓得皮包骨。

鐵柱:(舉起柴刀)我們只有命。要拿,就來拿。

對峙。山賊們在評估,在猶豫。他們人少,而且看得出,鐵柱這些人眼裏有股不要命的狠勁——那是失去一切後,唯一剩下的東西。

最終,獨眼龍啐了一口:媽的,一群窮鬼。滾吧!

我們通過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下次不會這麼幸運。

第十天,最弱的人開始掉隊。

一個患肺癆的老婦走不動了,坐在路邊喘氣。兒子想背她,但她搖頭:兒啊...娘走不動了...你帶着媳婦孩子走...別管娘...

兒子跪着哭,不肯走。最後是鐵柱一記手刀打暈他,讓人抬着走。老婦看着兒子被抬走的背影,笑了,然後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那天晚上,我們少了七個人。都是老人,自己選擇留下,不拖累隊伍。

我躺在擔架上,看着星空。星星很亮,像太平裏那些死者的眼睛。他們也在看着我們嗎?看着這支殘破的隊伍,在亂世裏像螻蟻一樣掙扎?

阿青:(給我換藥)先生,您今天發燒了。

你:我知道。

傷口在化膿,低燒持續不退。左慈給的丹藥我偷偷省着沒吃——想留給更危急的時刻,或者留給更需要的人。

阿青:明天得找地方歇兩天...再走,您撐不住。

你:不能歇。皇甫嵩的追兵可能就在後面。

這話半真半假。追兵也許有,也許沒有。但停下來,人心就散了,就真的走不動了。

第十五天,我們走出了嵩山。

眼前是開闊的平原,麥田青青,遠處有村莊的炊煙。久違的人間氣息,卻讓人更加警惕——平原意味着無處躲藏,意味着可能遇到官兵、稅吏、或者任何想從我們身上刮一層油水的人。

隊伍在樹林邊緣停下。所有人看着那片平原,眼神復雜——有渴望,有恐懼,有茫然。

孫老:(拄着拐杖走到我身邊)先生...前面就是官道了。沿着官道走,快,但危險。走小路,安全,但慢。

你:走小路。晝伏夜出。

這是周大眼教過的:流民想要活命,就得像老鼠一樣,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我們在樹林裏等到天黑。月亮升起時,隊伍像幽靈一樣滑出樹林,沿着田埂、河溝、荒廢的土路,向南移動。不敢點火把,只能借着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孩子嘴裏含着布,防止哭出聲。

夜半時分,前方出現一座小橋。橋頭有燈光——是個簡陋的哨卡,兩個鄉勇抱着長矛打瞌睡。

鐵柱:(示意隊伍停下)繞過去?

橋下是河,水流湍急,深及腰。老弱婦孺過不去。

你:石頭,你帶幾個人,摸過去,把鄉勇制住,別人。

石頭點頭,帶着三個身手靈活的年輕人匍匐前進。月光下,他們的影子像四只捕食的貓。

很順利。鄉勇被悄無聲息地打暈,綁好,嘴裏塞了布。隊伍快速過橋,沒有人說話,只有壓抑的喘息和腳步聲。

過橋後,我們鑽進另一片樹林。直到徹底看不見燈光,才敢停下來喘口氣。

阿青:(檢查我的傷)先生...傷口又裂開了。

繃帶滲出血。我擺擺手,示意沒事。

鐵柱:(清點人數)少了一個...小豆子呢?

小豆子是個六歲的男孩,爹娘都死在太平裏,跟着逃出來。三天前病死了,之後他就跟着阿青。

所有人開始尋找。然後聽見微弱的哭聲——從河邊傳來。

小豆子蹲在河邊,看着水裏的倒影哭。阿青跑過去抱起他:怎麼了?

小豆子:(抽噎)水裏...水裏有個人...像俺爹...

阿青看向河水。月光下,水面確實映出人影,但那是他們自己的倒影,憔悴,肮髒,像一群從墳墓裏爬出來的鬼。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們有多久沒照過鏡子了?有多久沒看見自己變成什麼樣了?

你:(從擔架上撐起身)走吧。天快亮了。

隊伍繼續前進。小豆子趴在阿青背上睡着了,臉上還掛着淚痕。

我看着這支沉默的隊伍。他們曾經是農民,是鐵匠,是織工,是母親,是孩子。現在,他們只是“幸存者”,是亂世裏的一縷遊魂,追逐着渺茫的“生”。

而我,這個穿越者,這個冒牌的張角,能帶他們走多遠?

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我們還在一起。

這就夠了。

第二十天,我們進入了南陽郡地界。

這裏離荊州更近,但戰亂的痕跡也更明顯:荒廢的村莊,燒焦的田埂,路邊的白骨無人收斂。偶爾遇見活人,也都行色匆匆,眼神警惕,像受驚的鳥。

我們的糧食徹底斷了。野菜挖光了,樹皮剝光了,連老鼠都抓不到。有幾個年輕人想去村裏“借”糧,被我喝止。

你:一旦開始搶,我們就和那些山賊、潰兵沒區別了。太平裏的人,餓死也不能搶。

鐵柱:(紅着眼睛)可孩子快餓死了!

他指着幾個蜷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最小的那個已經哭不出聲,只是微微抽搐。

你:(掙扎着坐起)阿青,扶我去村裏。

阿青:先生!您這樣...

你:扶我去。

村口有柵欄,幾個拿鋤頭的村民緊張地看着我們這支“流民大軍”。我讓隊伍停在百步外,只讓阿青扶着我,慢慢走過去。

村民頭領:(是個花白胡子的老者,聲音發顫)你們...你們想什麼?

你:(拱手)老丈,我們是北邊逃難來的,想討口吃的。不白要,我們有力氣,可以幫你們活:修房,挖渠,什麼都能。

老者打量我,又打量遠處的隊伍:你們...多少人?

你:三百九十一人。但能活的一百多個。

老者倒吸一口涼氣:三百多...我們村自己都吃不飽...

你:老丈,我們不要多,只要一點讓孩子活命的。一天,就一天。明天我們就走。

老者猶豫。這時,村裏跑出個孩子,七八歲,指着我說:爺爺!他...他好像教書先生!

孩子手裏拿着塊木片,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幾個字——是“天地人”,字很醜,但確實是字。

老者:(驚訝)你們...識字?

你:識。我可以教村裏的孩子識字,換一頓飯。

老者眼睛亮了。在這偏僻的山村,識字是稀罕事,能寫會算的人都被大戶請去當賬房了。他回頭和幾個村民商議片刻,終於點頭:好...但只能留一天。而且...(他壓低聲音)村裏有戶人家,兒子在縣裏當差,你們得藏好,別讓他看見。

我們被帶進村。村民們的警惕慢慢放鬆——這支隊伍雖然狼狽,但確實沒有惡意。婦人孩子安靜地蹲在村口空地上,青壯主動幫忙修葺破損的房屋,清理淤塞的水溝。

我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開始教村裏的孩子識字。來了十幾個,大的十來歲,小的四五歲,都光着腳,衣服打滿補丁,但眼睛很亮。

你:(用樹枝在地上寫)今天教三個字:水,米,家。

孩子們跟着念,聲音參差不齊,但很認真。那個認出我的孩子叫狗兒,學得最快,還問:先生,爲啥“家”字上面是房子,下面是豬?

你:因爲古時候,有房子住,有豬養,就是一個完整的家。

狗兒似懂非懂:那俺家沒豬...還算家嗎?

你:算。有人,有互相照顧的心,就是家。

這話是說給孩子聽的,也是說給坐在遠處、默默看着的太平裏幸存者們聽的。

傍晚,村民端來了食物:幾大鍋野菜糊糊,摻着少量粟米,還有十幾個雜面餅子。不多,但熱乎,是這些天來第一頓正經飯。

分飯的時候,太平裏的人讓村裏的孩子和老人先吃,然後是病人,最後才是自己。這規矩讓村民很驚訝——流民搶糧見多了,這樣守禮的,第一次見。

老者:(端着一碗糊糊坐到我身邊)先生...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活不下去的人。

老者:可你們...不一樣。

我沒回答。不一樣嗎?也許吧。太平裏教會的不僅是識字,還有某種更珍貴的東西:在絕境中,依然把自己當“人”的尊嚴。

當晚,我們睡在村裏的打谷場上。雖然還是露天,但至少沒有露水,沒有野獸。阿青給我換藥時,傷口終於開始結痂了。

阿青:先生,您今天教字的樣子...真像王伯。

你:王伯比我教得好。

阿青:可您還活着。

是啊,我還活着。那些更好的、更善良的、更值得活下去的人,都死了。而我這個穿越者,這個兩手沾滿血污和愧疚的人,卻還活着。

這公平嗎?

也許亂世裏,本就沒有公平可言。

夜裏,村裏那個在縣裏當差的兒子回來了。看見我們,他臉色一變,把父親拉到一邊低語。雖然聽不清,但看手勢和表情,是在警告我們可能是“太平道餘孽”。

老者臉色變了變,最終還是擺擺手,說了些什麼。當差的兒子看看我們,又看看那些安靜睡覺的孩子,最終沒說什麼,回屋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準備離開。老者帶着幾個村民送來一些糧——不多,但心意很重。

老者:(拉着我的手)先生...要是...要是你們沒地方去,可以回來。村裏缺個教書的...

你:多謝老丈。但我們得繼續走。

我們離開了村子。走出很遠,回頭還能看見村口站着幾個人影,在晨光中揮手。

鐵柱:(難得露出笑容)先生,您說...咱們能不能找個這樣的村子,安頓下來?

你:也許吧。但不是現在。

現在,我們還是“餘孽”,是官府追捕的對象。停下,就會給收留我們的人帶來災禍。

所以只能繼續走。

像候鳥一樣,追逐着不存在的春天。

五月底,我們終於看見了漢水。

江水浩浩湯湯,向東流去。對岸就是荊州地界,傳說中“相對太平”的地方。但渡口有官兵把守,盤查嚴密。

鐵柱:(探路回來)先生,過不去。要過所文書,還要查身份。而且...牆上貼着海捕文書,有您的畫像。

意料之中。高順死了,皇甫嵩不會善罷甘休。

你:找漁船,夜裏偷渡。

我們在江邊的蘆葦蕩裏藏了兩天。白天睡覺,晚上出去找船。漁民看見我們這樣的流民,大多搖頭,給錢也沒用——私自載人過江,被抓住是死罪。

第三天,終於有個老漁夫鬆口。他不要錢,只要糧食——他孫子快餓死了。

我們用最後一點糧換了三條破漁船。船很小,一次只能載十幾個人。而且必須在後半夜,趁守軍最困的時候。

第一船,送走了所有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阿青跟着,他懂醫術,萬一出事能照應。

第二船,送走老人和病人。

第三船,輪到青壯。

我和鐵柱、石頭留在最後。等最後一船回來接我們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江面起霧,能見度很低,但渡口方向傳來了號角聲——換崗了。

老漁夫:(焦急)快上船!天一亮就過不去了!

我們跳上船。船小,吃水深,搖搖晃晃地離岸。霧氣越來越濃,對岸的輪廓都模糊了。

突然,渡口方向傳來喊聲:“有船!攔住!”

幾支火箭射過來,落在我們周圍的江面上,嗤嗤作響。老漁夫拼命劃槳,手臂上青筋暴起。

一支箭射中船幫,離我只有半尺。鐵柱想用身體擋,我推開他:蹲下!

更多的箭射來。船開始漏水,老漁夫腿上也中了一箭,但他沒停,咬着牙繼續劃。

對岸越來越近。能看見阿青他們在岸邊焦急地揮手。

最後十丈,船沉了。

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頭頂。我掙扎着浮上來,鐵柱和石頭一左一右架着我,老漁夫拖着傷腿也在遊。

對岸,阿青他們扔過來繩子。鐵柱抓住繩子,把我和老漁夫先推上去,然後自己和石頭才爬上岸。

剛上岸,追兵的船也到了對岸。但他們沒有追過來——江面太寬,霧又大,而且這裏已經是荊州地界,南陽的官兵不敢越界。

我們躺在泥灘上,大口喘氣。老漁夫腿上的箭還在,血把江水染紅了一小片。

阿青:(給他處理傷口)老伯...多謝您...

老漁夫:(虛弱地笑)沒事...我孫子...有飯吃就行...

他昏過去了。阿青給他包扎好,讓人抬到平坦處。

我掙扎着站起來,看向對岸。晨霧中,南陽的輪廓漸漸模糊,像一場正在醒來的噩夢。

身後,是荊州。

是傳說中劉表治下的、相對太平的荊州。

也是未知的、可能更殘酷的荊州。

但至少,我們過來了。

三百九十一人,現在還剩三百八十七人——過江時,有四個體弱的老人沒能撐住,沉入了漢水。他們的名字,我會加在王伯的名冊上。

隊伍重新。所有人都溼透了,在晨風中瑟瑟發抖,但眼睛裏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光。

你:(環視所有人)我們到荊州了。

沒有人歡呼,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等着下一句話。

你:但這裏不是終點。太平裏...還沒有重建。路還很長。

我頓了頓,提高聲音:

你:但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只要還有人記得太平裏教過的字,記得“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衆人:(齊聲接上)太平裏就永遠不會消失!

聲音不高,但很堅定,在江風中飄散開去。

我轉身,看向南方。初升的太陽刺破晨霧,把江面染成金色。

路在腳下延伸。

而這一次,我們不再是逃亡。

是遷徙。

是帶着太平裏的餘燼,去尋找能重新燃起火光的地方。

哪怕那地方,還在很遠、很遠的遠方。

走吧。

太平裏的人們。

活下去。

爲了死去的人。

更爲了,還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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