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和沈雨薇回到仁濟巷時，已是第三天的黃昏。兩人背着幾乎壓彎了腰的巨大竹簍，渾身沾滿泥土草屑，臉上帶着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卻明亮有神，尤其是沈雨薇，雖步履蹣跚，嘴角卻噙着一絲掩不住的笑意，目光不時與林望舒交匯，那裏面的依賴與信賴幾乎要滿溢出來。
然而，巷口迎接他們的，不是往的寧靜或街坊熱情的招呼，而是一種古怪的寂靜，以及幾道躲閃、遲疑、甚至帶着些審視的目光。
“小林醫生……回來啦？”劉婆婆正在門口擇菜，看到他們，欲言又止，眼神復雜。
“嗯，劉婆婆，您腿這兩天怎麼樣？”林望舒放下竹簍，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頸。
“還……還行。”劉婆婆含糊應着，低下頭繼續擇菜，不再多言。
林望舒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他看向自家醫館門口，一切如常，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說不出的凝滯感。沈雨薇也感覺到了，臉上的笑容淡去，轉爲疑惑。
兩人剛把沉重的竹簍搬進醫館後院，還沒來得及清洗整理，沈雨薇放在桌上的手機就瘋狂地震動起來，是她父親沈建國的電話，聲音急迫而擔憂：
“雨薇！你和望舒回來了？沒事吧？快！快看看網上！出事了！”
沈雨薇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打開手機上的本地生活論壇和幾個常用的社交媒體平台。只看了一眼，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指顫抖着幾乎拿不穩手機。
“怎麼了？”林望舒走過來。
沈雨薇把手機遞給他，聲音發顫：“他們……他們太卑鄙了！”
屏幕上，是幾個點擊量已經很高的帖子，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
**《觸目驚心！網紅中醫館爲降成本，竟私自上山采摘不明毒草入藥！》**
**《患者自述：在濟世堂服藥後出現不良反應，疑似草藥中毒！》**
**《起底仁濟巷“神醫”：無正規藥材來源，深山采藥背後的暴利與安全黑洞！》**
帖子配圖，正是他們這次進山采藥時被偷拍的照片！畫面經過刻意模糊和裁剪，凸顯他們攀爬陡坡、挖掘不明植物的“危險”動作，以及竹簍裏那些形態各異的、未經處理的原始草藥。其中一張照片，甚至將林望舒正在挖取的一株普通地榆（清熱解毒，無毒），與旁邊一叢不起眼的、開着紫色小花的烏頭（劇毒）通過角度巧妙拼接，營造出“正在采集毒草”的錯覺！
帖子內容更是極盡渲染之能事，用大量情緒化詞匯描述“黑心醫館”如何爲節省成本、追求利潤，罔顧患者生命安全，使用來源不明、未經檢驗、甚至可能含有劇毒的野生植物入藥。還“引用”了幾位“匿名前患者”的“親身經歷”，聲稱服藥後出現頭暈、惡心、皮疹等“疑似中毒症狀”。
評論區已被水軍占領，一片喊打喊：
“太可怕了！這簡直是謀財害命！”
“中醫就是被這種人搞臭的！”
“有關部門還不趕緊查封？等着出人命嗎？”
“我之前還想去看看，幸好沒去！避雷了！”
也有零星爲林望舒辯駁的聲音，但立刻被淹沒在洶涌的口誅筆伐中。
沈雨薇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們胡說八道！我們采的藥都認得清清楚楚！那些照片是故意抹黑！那些‘患者’本是編的！”
林望舒握着手機，指節微微泛白。他迅速翻看了幾個主要帖子，又點開幾個本地有影響力的自媒體公衆號，發現類似內容正在被大量轉發，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輿論，正在被有預謀地引向對醫館極其不利的方向。
“趙宏斌。”他放下手機，聲音冰冷。這手法，這時機，除了他，不會有別人。正面打壓受阻，就用這種下三濫的輿論戰，目的無非是徹底搞臭醫館名聲，讓患者不敢上門，從源上斷絕生機。
“我們怎麼辦？”沈雨薇急道，“我去發帖澄清！把我們都采了什麼藥，有什麼功效，一一列出來！”
“沒用的。”林望舒搖頭，眼神冷靜得可怕，“他們會說我們自說自話，僞造證據。普通民衆分不清那麼多藥材，先入爲主的恐懼已經種下了。”
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暮色四合的老街。巷子裏比平時安靜許多，偶爾有行人經過，也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避開濟世堂的方向。信譽，是醫館的立身之本。一旦被貼上“有毒”、“危險”的標籤，想要撕下來，難如登天。
“先把藥材處理了。”林望舒轉身，開始卸下竹簍，“該清洗的清洗，該晾曬的晾曬，該炮制的炮制。醫館，照常開門。”
“可是……”沈雨薇擔憂地看着他。
“清者自清。”林望舒手下動作不停，“但光等，不行。”
他想了想，拿出手機，給蘇半夏發了一條信息，簡單說明了情況。蘇半夏幾乎是秒回：“等我。”
接着，他又猶豫了一下，給蘇清晏也發了一條簡短的信息，告知了輿論風波。蘇清晏的回復更簡潔：“知道了。”
夜色漸深，謠言卻在網絡上愈演愈烈。甚至開始有“熱心市民”打電話到街道和衛生部門“舉報”。醫館的電話也響了兩次，是之前預約復診的患者，支支吾吾地詢問藥材安全，最終還是取消了預約。
沈雨薇一夜未眠，守着電腦和手機，看着那些惡意的言論，又氣又急又無力。林望舒則在後院，就着燈光，一絲不苟地處理着新采回的藥材，仿佛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但他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
第二天一早，醫館照常開門。然而，整整一個上午，門可羅雀。除了劉婆婆因爲腿疼實在受不了，猶豫再三還是拄着拐杖來了，再沒有其他病人。連平時常來串門聊天的老街坊，也大多避而不見。巷子裏，那種無形的疏離和審視感更加明顯。
趙宏斌坐在自己寬敞的辦公室裏，品着上好的龍井，愜意地看着電腦屏幕上一邊倒的輿論和手下報來的“醫館門庭冷落”的消息，臉上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跟我鬥？小子，你還嫩了點。斷了你的藥，再毀了你的名，我看你還能拿什麼撐下去！等醫館黃了，那些老不死沒了主心骨，拆遷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仿佛已經看到推土機開進仁濟巷，宏遠地產的logo高高豎起的場景。
然而，他的得意沒能持續太久。
下午兩點，兩輛掛着政府牌照的車輛，緩緩駛入了仁濟巷，停在了濟世堂門口。前面一輛下來的是蘇半夏，她今天沒穿白大褂，而是一身利落的職業套裝，表情嚴肅。後面一輛車下來三個人，都穿着深藍色的制服，提着專業的采樣箱，爲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神情嚴謹的女同志，前別着工作證：**江城市藥品檢驗所，抽樣科，李科長。**
蘇半夏引着李科長一行人徑直走進醫館。她的出現，讓原本冷清的醫館和暗處觀察的街坊們都是一愣。
“林醫生，”蘇半夏公事公辦地開口，聲音清晰，“這位是市藥檢所的李科長。據年度藥品安全抽檢工作計劃，以及近期部分基層醫療機構用藥安全專項排查要求，藥檢所將對包括濟世堂在內的多家機構進行隨機抽樣檢測。請配合。”
李科長也出示了相關文件和證件，語氣平和但不容置疑：“林望舒醫生，我們將對你醫館內在售及使用的所有中藥飲片、藥材進行抽樣，重點包括近期購入和使用批次。抽樣過程將全程記錄，檢測結果會依法公示。請提供你處的藥品進貨台賬、供應商資質及自采藥材的相關記錄。”
輿論正沸反盈天，藥檢所就“恰好”上門抽檢？這 timing 微妙得讓人浮想聯翩。暗處觀望的趙宏斌手下立刻將消息傳了回去。趙宏斌起初一驚，隨即冷笑：“抽檢？正好！坐實他用毒草！我看他怎麼狡辯！”
醫館內，林望舒平靜地點頭：“好的，李科長，我們全力配合。”他示意沈雨薇去取相關記錄。
抽樣過程極其嚴謹規範。李科長和她的同事戴上手套，打開采樣箱，取出專用的抽樣袋、標籤和記錄單。他們不僅對藥櫃裏剩餘的、從正規渠道購入的藥材進行了抽樣，更重點對後院正在晾曬、清洗和剛剛炮制好的、林望舒他們新采回來的草藥，逐一進行了細致的抽樣，每一樣都詳細記錄名稱（林望舒口述，他們記錄）、部位、采收時間、處理狀態，並拍攝了抽樣過程和環境照片。
蘇半夏在一旁，以醫學研究人員的身份，不時從專業角度解釋某些藥材的炮制原理和潛在風險控制點。她的存在，讓整個過程顯得更加權威和透明。
抽樣持續了近兩個小時，裝了滿滿兩大箱樣品。李科長最後讓林望舒在抽樣記錄單上籤字確認，並告知：“樣品我們會帶回所裏，依據《中國藥典》及相關標準進行全項檢測，主要是性狀、鑑別、檢查（包括雜質、水分、灰分、重金屬及有害元素、農藥殘留、微生物限度等）和含量測定。結果大概需要五到七個工作出具，會以正式文書形式送達。在此期間，被抽樣批次藥品建議暫停使用。”
“我們明白。”林望舒籤字。
藥檢所的人帶着樣品離開了。蘇半夏留了下來。
“是陳教授和白老推動的。”她低聲對林望舒說，“他們得知謠言後，非常氣憤，認爲這是對中醫藥的惡意中傷。白老直接找了衛健部門的領導，建議用最權威、最公開的方式，以正視聽。所以有了這次‘針對性’的抽檢。抽樣過程我和李科長溝通了，會盡量公開透明，檢測結果也會第一時間向社會公布。”
林望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謝謝。”
“別謝我。”蘇半夏看着他，“是你的堅持，贏得了他們的尊重。現在，只能等檢測結果了。這幾天，恐怕壓力會更大。”
果然，藥檢所前腳剛走，後腳各種猜測和謠言又起。有人說這是“東窗事發，要被查封了”，有人說“抽檢就是走過場，肯定有問題”。醫館依舊冷清，氣氛壓抑。
然而，轉機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第三天上午，白景鬆老先生出席本市一個中醫藥傳承發展研討會。在自由發言環節，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專家，沒有談高深的學術，而是痛心疾首地提到了近期針對一家基層中醫館的惡意誹謗事件。
“我聽說，有家年輕醫生開的醫館，因爲堅持用道地藥材，甚至親自上山采藥，就被人污蔑使用‘毒草’！”白老聲音洪亮，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什麼是道地藥材？就是特定產區的、質量優良的藥材！老祖宗幾千年來，哪個名醫不講究藥材產地？不親自辨識藥性？《神農本草經》怎麼來的？《本草綱目》怎麼寫的？都是前人嚐百草、辨藥性積累下來的！”
他越說越激動：“現在倒好，有些人不學無術，不懂裝懂，看到醫生采藥就說是‘毒草’，看到傳統炮制就說是‘不衛生’！這是對中醫藥傳統的污蔑，是對認真做事的醫生的傷害！我老頭子在這裏放句話：真正的好中醫，就該懂藥、識藥、甚至親自采藥！只要他遵古法、明藥性、炮制得宜，那就是對患者負責！比那些只會開方子、連藥材好壞都分不清的所謂‘醫生’，強一百倍！”
白老的發言，被在場的媒體迅速報道出去。他那句“真正的好中醫，就該懂藥、識藥、甚至親自采藥！”成了醒目的標題。結合之前藥檢所高調抽檢濟世堂藥材的消息，輿論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
一些真正懂行的中醫愛好者、業內人士開始發聲，支持白老的觀點，科普道地藥材和傳統采藥、炮制的價值。之前被水軍壓制的理性聲音也開始抬頭。
“白景鬆老先生都發話了！那可是國寶級專家！”
“親自采藥怎麼了？這說明醫生負責任，追求藥材質量！”
“坐等藥檢結果打臉造謠者！”
趙宏斌沒料到白老會如此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力挺，更沒料到輿論反轉得如此之快。他氣急敗壞，一方面加緊催促檢測結果（希望從中找出問題），另一方面則開始思考更惡毒的後手。
就在白老發聲的第二天，一個更爆炸性的消息傳來，徹底轉移了公衆的視線，也讓趙宏斌瞬間如墜冰窟——
市紀委、審計局聯合調查組發布初步通報：在對宏遠地產仁濟巷改造進行審計復核時，發現前期評估報告存在嚴重數據造假，虛列成本高達數千萬元，同時惡意壓低居民房屋評估價值，涉嫌巨額國有資產流失和侵害群衆利益。負責人趙宏斌，及其利用職務影響力爲違規提供便利的某市直部門領導（其舅舅），因涉嫌違法，已被正式立案調查，采取強制措施！
消息一出，全城譁然！
之前關於拆遷補償不公的種種傳聞被證實！輿論焦點瞬間從“中醫館毒草風波”轉移到了“黑心開發商與腐敗官員勾結，侵吞民脂民膏”的巨大醜聞上！
趙宏斌的公司被查封，個人被帶走調查。他苦心經營的輿論攻勢，在更大的風暴面前，頃刻間土崩瓦解，成了笑話。
仁濟巷沸騰了！老街坊們奔走相告，喜極而泣。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被搬開了一角！
濟世堂裏，沈雨薇抱着林望舒又跳又笑，眼淚都笑了出來。林望舒也長長舒了一口氣，但他眼中並無太多輕鬆。趙宏斌倒了，是好事。但事情，恐怕還沒完。狗急跳牆，何況趙宏斌這種狠毒角色？
果然，就在趙宏斌被帶走調查的當晚，一個陌生號碼給林望舒發來了一條充滿怨毒的短信：
“林望舒，別高興太早！我完了，你也別想好過！等着瞧！”
林望舒刪除短信，眼神凝重。他知道，真正的危機，或許才剛剛開始。一個身陷絕境、失去一切的瘋子，會做出什麼？
他走到後院，檢查了一下門閂，又看了看黑暗中寂靜的巷子。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而藥檢所的結果，也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如期送達。
當李科長親自將那份蓋着紅章的《檢驗報告書》送到濟世堂，並當場宣讀關鍵結論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經檢驗，濟世堂送檢（抽樣）的所有批次中藥飲片及藥材，其性狀、鑑別、檢查項（包括重金屬、農藥殘留、微生物等）均符合《中國藥典》規定，未檢出有毒有害物質。部分自采藥材的有效成分含量，高於市售同類產品平均水平……綜合判定，所檢樣品符合規定。”
清晰、權威、無可辯駁的結論！
“毒草”謠言，被徹底、淨地擊得粉碎！
一直關注此事的媒體迅速報道了檢測結果。結合宏遠地產的醜聞和白老之前的力挺，輿論徹底反轉。濟世堂和林望舒，一下子從“黑心醫館”變成了“堅守傳統、醫德高尚、被奸商污蔑”的代表，聲譽不降反升，甚至吸引了更多慕名而來的患者和好奇的市民。
然而，林望舒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檢驗報告，臉上卻看不到太多喜悅。他站在醫館門口，望着重新熱鬧起來、甚至帶着某種劫後餘生般喜慶氣氛的仁濟巷，目光卻投向更遠的、未知的黑暗。
趙宏斌那條怨毒的短信，像一冰冷的刺，扎在他心頭。
風暴眼看似轉移，但潛藏的機，或許才真正露出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