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曦微露，淡金色的陽光穿過聽雨軒的護山大陣，化作柔和的光斑，灑落在青石小徑上。
林然已在庭院中的石桌旁靜坐許久。
桌上，放着一枚昨夜服下的“清心養魂丹”剩下的玉瓶。此丹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一夜吐納，不僅補足了他因頻繁催動道胎本源而產生的神魂虧空，甚至還讓他的神識強度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精進。
這讓他對即將到來的劉青宴，多了一分真正的好奇。
卯時三刻，洞府禁制再次泛起漣漪，沒有絲毫強闖的試探，只是溫柔地觸碰了一下，仿佛一聲禮貌的叩門。
林然揮手撤去禁制。
一道素雅的身影，踏着晨光，緩步走入庭院。
來人一身淡青色羅裙，裙擺上繡着幾株栩栩如生的靈草，隨着她的走動輕輕搖曳。她未施粉黛，容顏清麗絕俗，氣質溫潤如玉，身上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草木清香，讓人聞之便覺心神安寧。
她不像是一名修士，反倒更像一位行走在山野間，采擷百草的醫者。
正是丹霞峰首座，劉青宴。
她身後沒有跟任何侍從，孤身一人前來。看到庭中等候的林然，她先是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林然會親自在庭院相迎，隨即展顏一笑，如春風拂面，百花盛開。
“有勞林師弟久候了。”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山澗清泉。
“劉師姐客氣，請坐。”林然抬手示意。
劉青宴依言坐下，目光落在那枚玉瓶上，輕聲問道：“師姐冒昧贈丹，不知是否合師弟心意？”
“丹效極佳，多謝師姐。”林然由衷地說道。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對前來求助的人道謝。
劉青宴淺淺一笑，美眸中流露出一絲贊賞：“看來師弟並非如傳聞中那般……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道胎容器’。”
她的用詞直接而大膽，卻又沒有絲毫惡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她觀察到的事實。
林然心中一凜，不動聲色地說道：“傳聞總是誇大其詞。我只是在做一場交易，自然要有交易的樣子。”
“交易？”劉青宴搖了搖頭，她親自提起桌上的玉壺，爲林然斟了一杯清茶，茶香與她身上的草木氣息混合在一起，分外怡人。
“林師弟，你可曾想過，爲何你的道胎，能助萬人悟道，卻唯獨對你自己關上了大門？”她沒有急着進入雙修的正題，反而問出了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
這個問題，也是林然三年來夜夜自問，卻始終不得其解的魔咒。
他沉默不語，只是看着她，等待下文。
劉青宴將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繼續說道：“我輩煉丹師，常與爐鼎爲伴。一尊好的丹爐，能煉化萬千靈草，去蕪存菁，凝成寶丹。但丹爐本身，卻永遠無法變成丹藥。林師弟，你覺得你的道胎，像不像一尊……品階至高無上的丹爐？”
這個比喻，新奇而又精準。
林然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濃厚的興趣。
“丹爐的比喻，很貼切。”他承認道，“但這又如何解釋師姐昨日那句‘道胎是舟，而非彼岸’？”
“丹爐是死物，是工具。但舟不一樣。”劉青宴的眼神變得明亮起來，“舟，亦是工具，可它能載人渡過苦海，抵達彼岸。重要的是，駕馭舟的人是誰。林師弟，你一直將自己當成了那艘舟，任由別人來駕馭你，去抵達他們的彼岸。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才應該是那個駕舟人？”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林然的神海中炸響！
三年來，所有人都將他視作一件工具，一個可以達成目的的物品。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下意識地將自己物化，認爲這具道胎是他無法掌控的天賦，也是詛咒。
可劉青宴的話，卻爲他揭開了另一重可能。
駕舟人……
他才是駕馭這萬法道胎的主人？
“我……修爲不過煉氣七層，如何駕馭？”林然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修爲是果，道心是因。”劉青宴深深地看着他，“師弟你空有無上道胎，卻從未真正去理解它，親近它。你只是在被動地‘使用’它，或者說，被它‘使用’。你將它視作外物，它自然也視你爲過客。你何不嚐試，將它當成你身體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樣，去感受它，去引導它？”
“昨夜我觀星象，卜算丹道，偶有所得。青雲宗的《青雲訣》，講究中正平和，海納百川，與師弟的道胎屬性本是相合。但此功法對師弟而言，太過溫吞。師弟的道胎如汪洋大海，而《青雲訣》不過是一條涓涓細流，細流如何能撼動大海？”
她的話，字字珠璣，句句都說到了林然修煉的痛點上。
林然猛地站起身，對着劉青宴，鄭重地行了一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師姐指點迷津！”
這一禮，真心實意。
劉青宴坦然受之，微笑道：“我亦是有所求，才來此地。這番話，既是說與你聽，也是說與我自己聽。我們都困在自己的‘爐鼎’或‘舟船’裏太久了。今日，或許便是我們各自破局的開始。”
說罷，她站起身，神情歸於肅穆：“時辰已到，還請師弟……助我！”
林然點了點頭，心中的迷霧被撥開一角，讓他此刻的心境也與往日截然不同。他帶着劉青宴走進靜室，兩人相對盤膝而坐。
當兩人四掌相抵，靈力開始交匯的刹那，林然第一次沒有將自己當成一個被動的能量中轉站。
他閉上雙眼，按照劉青宴的提示，不再抗拒，也不再放任，而是嚐試着用自己的神識，去主動“感受”那與生俱來的萬法道胎。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以往，道胎對他而言，是一個深邃、浩瀚卻又冰冷的宇宙。而此刻，當他的神識主動沉浸其中時，他仿佛觸摸到了這個宇宙的核心。他感受到無數法則的絲線，如星河般在其中流轉、生滅。
而其中一條充滿了生命氣息、散發着草木芬芳的法則絲線，正因劉青宴的靈力牽引而變得格外活躍。
丹道法則！
“就是它了！”
林然心中一動，第一次嚐試着，用自己的意志，去“引導”這股力量。他不再是讓劉青宴自己來“取”，而是主動地、溫和地，將那條丹道法則的本源信息，抽絲剝繭般，推送向對方的神海。
與此同時，靜室之外，整個丹霞峰的靈草靈藥，都開始無風自動，輕輕搖曳，仿佛在朝拜它們的君王。
劉青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的神海之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法則虛影，而是一幅幅清晰無比的創世畫卷。
她看到一顆種子，在混沌中發芽，歷經風雨雷電，吸取日月精華，最終長成一株頂天立地的神藥。
她看到一團神火，在虛空中誕生，煅燒着世間萬物，將駁雜的物質，煉化爲最精純的能量。
她看到生與死的循環，看到凋零與新生的交替，看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所有她過去在煉丹時百思不得其解的關隘，所有關於藥理、火候、君臣佐使的終極奧秘，此刻都化作最直觀的大道真理，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原來，煉丹的終點，不是煉制出逆天的丹藥，而是創造一個完整的生命循環！
“我懂了……我懂了！”
劉青宴的識海中，那枚早已打磨得圓潤無比的築基道台，轟然碎裂！
取而代之的，不是一枚金丹，而是一枚通體碧綠、散發着無盡生機、表面烙印着無數靈草紋路的……丹丸！
以丹爲丹！
此乃上古丹道中，只存在於傳說中的至高境界——丹心金丹！
一股遠超尋常金丹修士的恐怖威壓，從她身上沖天而起。整個青雲宗的上空，瞬間風雲變色，天降祥瑞，濃鬱的藥香彌漫了方圓百裏。
無數閉關的長老被驚動，紛紛將神識投向聽雨軒，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
靜室內，劉青宴緩緩睜開眼，對着依舊閉目引導的林然，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今日所得，早已超越了一場簡單的交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