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
屋外的寒風還在嗚嗚地刮,像誰在暗處低聲啜泣。
裴野已經起了身,灶房裏飄出玉米粥的香氣。
他把粥盛在粗瓷碗裏晾着,又從醃菜壇子裏撈了塊鹹菜,
切成碎末撒在粥上,簡單的早飯便準備妥當。
吃完早飯。
他拿起牆角的。
那是他爹裴山留下的老物件,槍管磨得發亮,充滿歲月的沉澱。
背上背簍,他站在院子裏,目光不自覺地飄向西廂房。
昨晚的情形又冒了出來。
吃完晚飯。
他跟林靜姝說兩人雖沒領證,但他已在全生產隊人面前認下她是自己媳婦。
往後要給裴家傳宗接代,該睡在一處。
可林靜姝紅透了臉,只說自己“例假未完”,硬是推脫着去了西廂房。
那是她和蘇清禾一直住的地方。
裴野嘴角撇了撇,心裏門兒清,她還是沒放下芥蒂。
也好,慢慢來。
這一世,他有的是時間讓她相信自己。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一年前。
也是這樣的冬月,天寒地凍。
林靜姝帶着蘇清禾,拎着個破布包,哆哆嗦嗦地站在村口。
說是從南邊逃荒來的,男人在逃荒路上沒了。
母女倆走投無路,只求找個地方落腳。
大隊長李建國是個熱心腸。
看她們可憐,又知曉裴野家裏就剩他一個,守着三間土房。
子過得渾渾噩噩,西廂房一直空着。
李建國便做主,讓她們母女住進裴家西廂房,
還特意叮囑裴野:“人家母女不容易,你別欺負她們。”
可那時候的裴野,正跟着村裏的街溜子廝混,哪聽得進這話?
他第一眼見到林靜姝時,就動了歪心思。
她雖瘦,卻身形勻稱,眉眼間帶着股村裏女人沒有的溫婉。
哪怕穿着打補丁的粗布衣裳,也難掩那份清雅。
從那天起,他就沒安過好心。
總趁着林靜姝洗澡功夫,偷偷扒着西廂房窗縫偷窺。
那點齷齪心思,藏都藏不住。
直到半年前。
他又扒着窗縫偷看,沒成想被出門倒水的蘇清禾抓個正着。
那丫頭當時氣得臉通紅,指着他鼻子罵:“裴野!你個流氓!我要去公社告你!”
裴野當時心裏發慌。
1975年,“耍流氓”可不是小事。
輕了遊街示衆,重了就得蹲大牢,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他趕緊拉住蘇清禾,又是賠笑又是求饒,好話說了一籮筐。
蘇清禾卻不依不饒,瞪着他說:
“想讓我不告你也行,你得攢錢娶我。
等你攢夠彩禮,我就嫁給你,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裴野當時都懵了。
蘇清禾雖說年紀小,卻長得清秀,
是屯裏少有的好看丫頭,追她的小夥子能從屯頭排到屯尾。
他一個沒人瞧得上、媒婆都繞着走的街溜子,竟然能娶到這樣的媳婦?
恐慌瞬間被狂喜取代。
他當場拍着脯保證:“行!你等着!我這就去攢錢!”
他爹沒去世時,教過他不少打獵本事,只是後來沒人管,才漸漸荒廢。
爲了娶蘇清禾,他收心熬了半年。
天天進山打野味換錢,總算攢夠彩禮。
可領證前一天,蘇清禾卷錢跑了。
想到蘇清禾,裴野的眼神發暗。
他又想起前世見到她的樣子。
她衣衫襤褸,頭發亂糟糟的,眼神麻木。
完全沒了當年的清秀模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後來他才打聽出來,她被人販子拐了,輾轉賣了好幾次,受盡了折磨。
這一世,他絕不會讓她再落得那樣的下場。
眼下有三件必須辦的事。
第一,是穩住林靜姝。
他要讓她實實在在看到自己的改變,不再像前世那樣對生活絕望,
要讓她好好活着,活出個人樣來;
同時盡快賺錢,打通關系,查清林靜姝的戶籍問題,弄明白她的身世秘密。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也許可以用錢開道,最終領到結婚證。
第二,還是賺錢,盡快攢夠路費。
去鄰縣找蘇清禾,絕不能讓她落入人販子手裏,再遭前世的罪。
第三,查明前世林靜姝死亡真相,收拾趙軍那個。
想到這裏,裴野收起思緒,緊了緊背上的,大步走出院子。
山路難走,得趕在天亮透前進山,才能找到他印象中那片能換大錢的天麻地。
而他剛走出院門那一刻。
西廂房裏。
林靜姝睜開眼睛。
她沒有動,只是靜靜躺着,
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臉上沒什麼表情,卻藏着說不盡的復雜。
腦海裏,總是反復回響着裴野前晚湊近她耳邊說的那句話:
“嶽母?如果蘇清禾是你女兒……那你爲什麼還會流血?”
他爲什麼會這麼問?
難道……他知道了什麼?
知道清禾並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裴野一個常年混子的街溜子,大字不識幾個,怎麼會察覺到異常?
是自己哪裏露出了破綻?
還是清禾不小心說漏了嘴?
又或者……他早就懷疑了,故意用這話試探她?
林靜姝的心髒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從包裹裏摸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硬物。
指尖一觸到那絳紫色的硬殼,渾身就泛起一層寒意。
油布被小心翼翼地解開,露出一本巴掌大的戶口證。
封面上“戶口證”三個燙金大字已經磨得有些暗淡,邊緣因常年摩挲起了毛邊。
她明明有戶口證,是法律上承認的“林靜姝”。
可這證件在她手裏,不是符,而是催命符。
父親嘶吼着讓她“別回頭,往最偏的地方跑”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
她從南邊逃來紅旗屯,就是爲了避開過去的是非,想帶着“女兒”安穩過子。
可裴野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而他那股非要和她領證的執拗,更讓她心慌。
如果自己的身份曝光。
裴野會不會像當年扔石頭砸她的街坊那樣,眼神裏只剩厭惡?
他明明是個渾人,卻突然間偏要護着她。
可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會不會失望透頂,避而遠之?
寒意順着脊梁骨往上爬。
她死死攥着戶口證,指節泛白。
證件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冷汗卻已經浸溼後背的衣料。
林靜姝依舊一動不動,只有眼底的慌亂,暴露出她此刻的煎熬。
而此時的裴野,已經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山。
正朝着記憶中那片野生天麻方向趕去。
在他身後不遠的樹叢裏。
趙軍帶着兩個平裏跟他廝混的街溜子,
不懷好意地跟着,眼中滿是怨毒:
“裴野,敢搶老子看中的人,壞我好事,今天就讓你在山裏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