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死!”
這三個字,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王承恩的心頭。
它不再是之前從喉嚨裏擠出的、虛弱無力的低語,而是一種充滿了力量與鋼鐵般意志的宣告。
王承恩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皇帝,看着他那雙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嚇人的眼睛,心中那最後一點“主子是不是中邪了”的疑慮,被一種莫名的、發自肺腑的敬畏所取代。
他感覺,從這棵歪脖子樹上摔下來的,仿佛不再是以前那個剛愎自用、卻又時常陷入無助和焦慮的君王,而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充滿了危險氣息的陌生人。
但他知道,這是他現在唯一能依靠的人。
“是……是!萬歲爺……您沒死!”王承恩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撞在堅硬的樹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仿佛要用這種疼痛來確認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也仿佛要用這種方式,來宣誓自己新的忠誠。
劫後餘生的狂喜和重新找到主心骨的安心,讓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朱由檢沒有理會他的激動。他靠着樹,強行閉上眼睛,迫自己那因記憶融合而劇痛不已的大腦冷靜下來。
研究生林睿的靈魂,此刻正像一台超高功率的處理器,瘋狂地分析着眼下的處境。
煤山,紫禁城的制高點。
李自成的大順軍已經入城,正在滿世界找他。歷史上,他的屍體很快就會被發現,然後被拖去給李自成確認。
所以,這裏絕對不能待。
此刻,他的腦中沒有收復失地的長遠戰略,沒有制衡南明各方勢力的復雜棋局,只有一個最原始、最清晰的念頭,如同警鍾般在他腦海裏瘋狂轟鳴:
活下去!
離開這裏!
立刻!馬上!
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感傷崇禎的悲劇,也沒有精力去思考任何關於“如何扮演一個皇帝”的僞裝問題。
他知道,在李自成的巡邏隊隨時可能上山的情況下,在原地停留的每一秒,都是在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就在王承恩還沉浸在“主子未死”的巨大喜悅中,準備再說幾句表忠心的話時,朱由檢的耳朵猛地一動。
他的聽力似乎因爲精神的高度集中而變得異常敏銳。
他捕捉到了一絲從山下傳來的、極不尋常的響動。
那不是風吹過樹林的聲音,也不是夜梟的啼叫,而是一種混雜着金屬碰撞、甲葉摩擦和人聲的喧譁。聲音由遠及近,正朝着煤山的方向而來。
他立刻睜開眼,那雙眸子裏沒有了帝王的威儀,只有野獸般的警惕。
“別哭了!有人來了!”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周圍的地形,崇禎皇帝那份關於皇家禁苑的、如同地圖般精準的記憶,在他腦中瞬間被激活、點亮。
他知道,在壽皇亭的北側,穿過一片嶙峋的假山石林,有一條早已廢棄多年的、用於宮殿排水的地下涵洞。
那是明初修建紫禁城時留下的工程,百年來幾經改道,早已無人知曉。那是唯一的、可以避開所有關卡和巡邏隊,直接通往城內某個偏僻角落的生路!
“王承恩,起來!”朱由檢的聲音急促而有力,他一把拉起還在地上磕頭的王承恩,動作粗暴得沒有半分君王儀態,“不想死,就跟緊朕!”
王承恩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山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夾雜着陝西方言的囂張笑罵聲,已經由遠及近,清晰地傳來。
“都給老子搜仔細點!聽說明朝皇帝就吊死在這山上了!”
“找到皇帝屍首的,闖王重重有賞!”
“他娘的,這皇帝也太窮了,皇宮裏搜了半天,連幾兩銀子都找不見!”
一隊提着火把的大順軍士兵,已經開始上山了!
王承恩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朱由檢不再有任何廢話,貓着腰,借着山石和樹木的掩護,朝着記憶中的方向猛沖了過去。
他身上那件明黃色的龍袍,在黑暗的山林中,在遠處晃動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團跳動的鬼火,是如此的顯眼,如此的致命!
王承恩被他拽着,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他從未見過萬歲爺如此敏捷、如此果決,那姿態,那速度,仿佛一頭在山林中奔跑躲避獵人的獵豹,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
“快!”朱由檢低喝一聲,速度更快了。
他身上還帶着傷,後背的撞傷,脖子的勒傷,每一次奔跑都牽動着全身的劇痛,肺部像火燒一樣,但他不敢停。他知道,一旦被火光照到,他身上這件龍袍,就是最好的靶子!
王承恩年事已高,養尊處優了一輩子,哪裏經得起這般亡命奔逃。他早已氣喘籲籲,感覺自己的肺都要炸了,喉嚨裏滿是血腥味,好幾次都險些被腳下的樹絆倒,但都被朱由檢死死地拽住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拖着他在跑。
“萬歲爺……慢……慢點……奴才……奴才跑不動了……”王承恩上氣不接下氣地哀求,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老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跑不動,就死在這!”
朱由檢頭也不回地冷喝道,聲音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
這句冰冷得不帶任何感情的話,反而像一針最猛烈的強心劑,激出了王承恩最後的潛力。死亡的恐懼壓倒了身體的疲憊,他咬着牙,拼命邁動着雙腿,不敢再有絲毫懈怠。
終於,在身後巡邏隊的火光即將照亮他們藏身的小徑時,朱由檢帶着王承恩,一頭沖進了一片嶙峋的假山石林之中。
他像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熟練地在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間穿梭,很快,在一個被雜草和藤蔓重重掩蓋的、極其隱蔽的角落裏,找到了那個僅容一人彎腰爬行的漆黑洞口。
洞口散發着一股陳腐的黴味。
“進去!”
朱由檢沒有絲毫猶豫,一把將還在發愣的王承恩推了進去,自己也緊隨其後,一矮身,鑽進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就在他們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巡邏隊的火光照亮了這片假山。
“頭兒,這邊好像有動靜!”
“過去看看!”
幾個大順軍士兵罵罵咧咧地走過來,用手裏的長矛撥開雜草,在假山周圍搜索了一圈,卻只看到被踩倒的雜草,和幾片被山風吹來的、不知從哪刮來的破布。
“他娘的,估計是野貓!晦氣!”
最終,他們的注意力,還是被不遠處那棵歪脖子古槐,以及樹下那斷裂的白綾所吸引,嚷嚷着“找到了”便一窩蜂地圍了過去。
涵洞內,朱由檢和王承恩聽着外面漸漸遠去的喧譁聲,才敢放肆地大口喘息。
劫後餘生的慶幸,混雜着洞內令人作嘔的惡臭,讓他們百感交集。
朱由檢知道,他們只是暫時安全了。
而他身上這件沾滿泥污、卻依舊是明黃色的龍袍,將是他們接下來逃亡路上,最大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