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暖氣開得很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邱米出現得斷斷續續。有時連續三天都在那個靠窗的位置，有時幾天都不見人影。她來時總是帶着比平時更多的書，走時眉頭微蹙，像是被什麼難題困擾着。段斯注意到她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記錄，還有偶爾摘下耳機時，眼裏一閃而過的疲憊。
有次她趴在桌上睡着了。午後的陽光透過水霧朦朧的玻璃窗，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斑。她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段斯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突然驚醒，坐直身體，揉了揉眼睛，又若無其事地翻開下一本書。
那之後，段斯開始有意無意地收集關於她的信息。
他在法學院官網查到她上學期所有的課程成績——全是A或A+。在模擬法庭比賽的新聞稿裏找到她的名字，旁邊寫着“最佳辯手”。在校園論壇的舊帖子裏，看到有人討論“那個永遠在圖書館的法學院女生”，下面有人回：“別想了，人家眼裏只有法條。”
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過於清晰的畫像：優秀，專注，遙不可及。
但段斯記得她喂貓時低垂的睫毛，記得她彈鋼琴時微微蹙起的眉頭，記得她說“條文胖了”時那一點點幾乎察覺不到的、屬於人類的溫度。
他開始把她當作某種……目標？競爭對手？或許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開始更認真地聽課，更頻繁地泡圖書館，甚至在經濟學論文裏嚐試運用她提到的那種事實檢索方法。有次在課堂上，教授提到一個復雜的金融模型，他下意識地想：如果邱米在，她會怎麼分析這個模型的邏輯漏洞？
這個念頭讓他愣了幾秒。然後他搖了搖頭，把注意力拉回黑板。
---
十一月十一號傍晚，天氣轉冷。
段斯照常去小花園喂貓。條文見到他就蹭過來，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另外兩只貓也從灌木叢裏鑽出來——它們現在基本不怕他了，甚至會主動跳上石凳，等他倒貓糧。
“今天過節，”段斯一邊倒貓糧一邊對條文說，“你們貓不過這種節吧？”
條文專心吃飯，沒理他。
喂完貓，他在石凳上坐了會兒。風吹過來，帶着刺骨的寒意。他點起一支煙，看着煙霧在冷空氣裏迅速消散，像某種短暫存在又迅速消失的東西。
手機震了一下。是邱米發來的消息：今天降溫，給條文墊的舊毛衣放在石凳下面了。
段斯彎腰看了看——確實有個疊好的灰色毛衣，塞在石凳和樹幹之間的縫隙裏。他拿出來抖開，毛衣是粗線的，很厚實，上面有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他拍了張照片發過去：墊好了。它好像很喜歡。
邱米很快回復：嗯。謝謝。
對話到此爲止。段斯盯着那兩個字看了很久，最後鎖上屏幕，把煙抽完，起身離開。
---
推開412宿舍門時，一股熱氣夾雜着火鍋香味撲面而來。
宿舍中間的空地上擺着個電磁爐，上面架着口不鏽鋼鍋，紅油湯底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胡吉蹲在旁邊，牛夢鈺在擺弄一箱啤酒，董偉在調蘸料——居然有芝麻醬、蒜泥、香菜，擺了一排小碗。
“老段！快來！”胡吉頭也不抬，“就差你了！”
“這鍋哪來的？”段斯問。
“從我姐那順的。”胡吉咧嘴笑，“被她罵了一頓，說我們遲早把宿舍點了。”
牛夢鈺遞過來一瓶啤酒：“今天什麼日子知道嗎？”
“雙十一。”
“光棍節！”牛夢鈺用酒瓶碰了碰他的，“失敗的412，今年全部光榮過節！”
段斯接過啤酒，瓶身冰涼，在溫暖的宿舍裏迅速凝出一層水珠。他拉開拉環，泡沫涌出來。
鍋開了。胡吉把一盤肥牛倒進去，紅油瞬間吞沒了肉片。幾秒鍾後，肉片變色卷曲，被分到四個碗裏。
“敬我們！”董偉舉起啤酒，“敬光榮的單身！”
四個酒瓶碰在一起，清脆的響聲在狹小的宿舍裏回蕩。啤酒冰涼，火鍋滾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胃裏。
幾瓶酒下肚，話匣子徹底打開了。
“說真的，”胡吉臉頰微紅，“咱們412，誰會是第一個脫單的？”
“反正不是你。”牛夢鈺涮着毛肚，“你都表白失敗了。”
“失敗怎麼了？失敗是成功之母！”胡吉不服，“再說了，我現在是戰略調整期。等我變得更牛逼，說不定……”
“說不定葉嘉姐孩子都會打醬油了。”董偉慢悠悠地說。
胡吉被噎住，抓起一把金針菇扔進鍋裏，濺起的紅油差點燙到牛夢鈺。
“我賭老段。”牛夢鈺忽然說。
段斯正在撈蝦滑，聞言手一抖，蝦滑掉回鍋裏。“關我什麼事？”
“你跟那個法學院學姐，有戲。”牛夢鈺擠眉弄眼，“天天一起喂貓，圖書館還坐一塊兒。這進度，比雞哥強多了。”
“沒有的事。”段斯又撈起蝦滑，這次成功了，“就是同學。”
“同學？”胡吉湊過來，“同學你天天問我怎麼追女生？同學你手機一響就趕緊看？”
段斯沒理他，專心吃蝦滑。蝦滑很Q彈，沾滿了紅油和蒜泥，辣得他直吸氣。
“要我說，”董偉放下筷子，點了支煙，“誰先脫單誰請客。脫單的那個，得請全宿舍吃頓好的。”
“同意！”牛夢鈺舉手。
胡吉想了想：“那得定個標準。什麼叫脫單？確定關系？還是牽手就算？”
“起碼得……互相說喜歡吧。”牛夢鈺說，“正式的那種。”
“那完了。”胡吉癱在椅子上，“咱們四個，估計得一起過四年光棍節。”
宿舍裏安靜了幾秒。然後四個人同時笑了起來，笑聲很大，很響，像是要用這種誇張的方式，掩蓋住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火鍋繼續煮着，啤酒繼續喝着。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敲打着玻璃窗，發出細密的啪嗒聲。宿舍裏熱氣氤氳，玻璃窗上凝結的水珠匯成細流，一道道滑下來。
段斯又開了瓶啤酒。酒精讓身體暖和起來，也讓思緒變得有些飄忽。他想起今天下午在圖書館，旁邊那個空了三天的座位。想起小花園石凳下的灰色毛衣。想起手機裏那條簡短的“嗯。謝謝。”
“你們說，”他忽然開口，“如果一個人……你一開始覺得她很討厭，很煩人，但後來發現她好像沒那麼簡單。這算什麼？”
胡吉和牛夢鈺對視一眼，同時露出“我懂”的表情。
“老段，”牛夢鈺拍拍他的肩，“你這是要栽啊。”
“我沒有。”
“你有。”胡吉也湊過來，“我當初喜歡葉嘉姐，也是從覺得她‘哇好厲害’開始的。然後就開始注意她的一切，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什麼時候會笑，什麼時候會皺眉……”
段斯喝酒，沒說話。
“這很正常。”董偉彈了彈煙灰，“人都是復雜的。你以爲你討厭的是那個人，其實你討厭的是你對那個人的某種預設。等預設被打破，你就完蛋了。”
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以至於沒人能反駁。
火鍋吃到十一點多。菜沒了，酒還剩幾瓶。四個人都喝得有點多，臉上泛着紅光，說話也開始含糊。牛夢鈺在講他高中的荒唐事，胡吉在模仿鄭航宇推眼鏡的動作，董偉在哼一首沒人聽過的歌。
段斯走到陽台，想吹吹風醒酒。雨已經停了，夜空被雨水洗得幹淨，能看見幾顆稀稀落落的星星。冷風吹在臉上，帶走了一些酒意。
他掏出手機，點開和邱米的聊天記錄。最後一條還是下午那句“嗯。謝謝”。往上翻，全是關於貓糧、喂食時間、條文健康狀況的對話。幹淨，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他忽然很想問：你這幾天在忙什麼？爲什麼沒來圖書館？
但他沒問。只是盯着那個戴着法官帽的貓咪頭像，看了很久。
身後傳來胡吉的聲音：“老段！進來！真心話大冒險！”
段斯鎖上手機，轉身回到溫暖的室內。宿舍裏，牛夢鈺已經抽到了“大冒險”，正在做俯臥撐。胡吉在數數，董偉在喝茶醒酒。
輪到他時，胡吉問：“真心話——你現在心裏有沒有喜歡的人？”
宿舍突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段斯看着手裏半空的啤酒瓶，看着瓶身上凝結的水珠一顆顆滑落。他想起那雙褐色的眼睛，想起她在講台上說話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想起她喂貓時低垂的睫毛。
“有。”他說。
“誰？”牛夢鈺追問。
“這是下一個問題。”段斯舉起酒瓶，“該下一個了。”
遊戲繼續。笑聲，起哄聲，啤酒瓶碰撞的聲音，填滿了這個雨後的夜晚。而那個沒說出口的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瞬間激起了漣漪，然後迅速沉入水底，無人看見，無人知曉。
條文今晚睡在舊毛衣做的窩裏，應該會很暖和。
而那個給它準備毛衣的人，此刻在做什麼呢？
段斯不知道。他只是舉起酒瓶，和室友們碰杯，在“敬單身”的呼喊聲裏，把這個疑問暫時咽下，和啤酒一起，沉入胃裏，沉入這個漫長夜晚的最深處。
誰先脫單誰請客。
這個賭約，像一顆種子，被種在了十一月的夜晚。沒人知道它會不會發芽，什麼時候發芽。但至少在這個火鍋熱氣氤氳的宿舍裏，在這個屬於四個單身漢的節日裏，它被鄭重地種下了，帶着啤酒的泡沫，和青春特有的、既期待又恐懼的復雜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