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喬峰再次來到城隍廟。
這次他換了一身半舊的青布短打，腳上是母親納的千層底布鞋，頭發用布條簡單束起，看起來就像個普通農家少年。廟前台階上曬太陽的乞丐比上次多了幾個，見他來了，有人抬了抬眼皮，有人幹脆裝沒看見。
喬峰也不在意，徑直走進廟裏，在那面牆壁前站定。
他沒有立刻敲擊暗號，而是先側耳聽了聽——廟外有風聲，廟內有老鼠窸窣爬過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他這才抬手，在牆上敲了三下：兩短一長。
牆壁無聲滑開。開門的正是上次那位記錄消息的吳老。老人約莫六旬年紀，頭發花白，臉上皺紋深刻，但一雙眼睛卻清亮有神，此刻正上下打量着喬峰。
“喬小友來了。”吳老側身讓開，“幫主交代過，你今日會來。裏面請。”
“有勞吳老。”喬峰行禮，隨他走下石階。
地下空間裏依舊忙碌，但與上次相比，喬峰能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許多弟子在做事間隙，會下意識地朝他這邊瞥一眼，雖然很快又移開目光，但那種被關注的感覺很明顯。
吳老帶着他徑直走向最深處那間廂房，推門進去，裏面卻空無一人。
“幫主臨時有事外出，今日怕是回不來。”吳老關上門，指了指椅子，“他交代了，讓你先在此處看看過往的消息記錄，熟悉熟悉幫中事務。若有疑問，可以問我。”
桌上果然堆着幾本厚厚的冊子，紙張泛黃，顯然是有些年頭了。
喬峰沒有立刻去翻，而是問道：“吳老在此處管事多久了？”
“二十三年。”吳老在他對面坐下，倒了兩碗水，“從這處聯絡點建起來，我就在這兒了。”
“那您一定對幫中事務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談不上。”吳老笑了笑，笑容裏帶着幾分滄桑，“只是見得多了，聽得多了，有些事自然而然就記在心裏。”
喬峰端起水碗，沉吟片刻，忽然問：“方才進來時，晚輩注意到，有些師兄看我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善。不知是否晚輩哪裏做得不妥，冒犯了大家？”
吳老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喬小友，你是聰明人，有些話，老朽就直說了。”
“請吳老指教。”
“幫主看重你，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吳老聲音壓低，“好事是，有幫主撐腰，你在此處行事會方便許多。壞事是……你也看見了，丐幫人多，人心也雜。有人覺得你一個外來少年，得幫主如此青睞，心裏不痛快。也有人擔心，你來了，會動他們的飯碗。”
他頓了頓，看着喬峰：“尤其是，幫主讓你‘試着解決一些問題’。這話傳出去，有些人聽了，會以爲幫主對他們這些年做的事不滿意，要借你的手‘整頓’。”
喬峰心中了然。這是典型的組織變革阻力——既得利益者對未知變化的恐懼，以及對“外來者”的本能排斥。
“多謝吳老坦言。”他誠懇道，“那依您看，晚輩該如何做，才能既不負幫主所托，又不至於引起太大抵觸？”
吳老眼中閃過一絲欣賞。這孩子不驕不躁，先問阻力，再思對策，心性確實難得。
“老朽給你三條建議。”吳老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從小處着手，別一開始就碰那些大難題。第二，多聽多看，少說少評。第三，做事之前，先想想這事對誰有利，對誰不利，利害相關的人會怎麼想、怎麼做。”
喬峰認真記下：“晚輩謹記。”
“好了，話就說到這兒。”吳老起身，“你先看冊子，有什麼不懂的，隨時問我。我就在外面，有事喊一聲。”
“有勞吳老。”
吳老離開後，廂房裏只剩下喬峰一人。他沒有立刻去翻那些陳年舊檔，而是先閉目靜坐了片刻，將方才吳老的話又在心中過了一遍。
然後，他才翻開最上面那本冊子。
冊子記錄的是最近三個月從此處聯絡點經手的消息往來。字跡工整，按日期排列，每條消息都簡略記載了時間、來源、內容、傳遞者、接收者等基本信息。
喬峰一行行看下去，眉頭漸漸皺起。
問題比他想得還要嚴重。
首先是信息格式混亂。有的消息寫“王家莊貨明日到”，有的寫“王家莊那批貨約莫明兒晌午能到”，有的甚至只寫“王家莊貨”。時間表述不一，貨物指代模糊，若是不熟悉內情的人看了，根本不知所雲。
其次是關鍵信息缺失。很多消息只記了“某事發生”，卻沒有地點、人物、數量等具體細節。比如有一條：“青石鎮有江湖人鬥毆，傷三人。”哪三個江湖人？爲何鬥毆？傷者現在何處？一概沒有。
最麻煩的是傳遞鏈條不清。一條消息往往經多人轉手，每人轉述時都可能添油加醋或遺漏關鍵，但冊子上只記了最初的消息來源和最終的接收者，中間環節一片空白。一旦消息出錯，根本無從追查責任。
喬峰看得心頭沉重。這種粗放的信息管理方式，在和平時期或許還能勉強運轉，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或復雜任務，必然漏洞百出。
他放下這本冊子，又翻開另一本。這本記錄的是從此處派發的任務，以及完成情況。
問題同樣觸目驚心。
任務描述極其簡略，往往只有一句話：“護送張員外家眷回老家”、“調查黑風寨近日動向”。沒有任務目標的具體定義，沒有風險評估，沒有資源支持說明，更沒有完成標準。
而任務完成情況的記錄更是隨意。有的寫“已完成”，有的寫“辦妥了”，有的甚至只畫個圈。至於任務執行過程中遇到什麼困難、如何解決、有無意外收獲等等，全無記載。
喬峰揉了揉眉心。
他現在明白汪劍通爲什麼如此急切了。丐幫這個龐大的組織，就像一艘千瘡百孔卻仍在航行的巨船，表面上風光無限，實則內部早已腐朽。若不及時修補，一旦遇到大風浪，隨時可能沉沒。
但修補談何容易？
他合上冊子，起身在狹小的廂房裏踱步。窗外——如果這地下空間有窗的話——傳來弟子們隱約的交談聲、走動聲，一切都按着幾十年來的舊有節奏運轉着。
要改變這種節奏，無異於逆水行舟。
他重新坐下，攤開一張白紙，提筆蘸墨。
不能急。吳老說得對，要從小處着手。
就從最簡單的開始——設計一套標準的消息記錄格式。
喬峰沉吟片刻，開始在紙上勾畫。他參考現代情報工作的基本要素，設計了一個包含“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數量、來源、可信度、記錄人”八個字段的表格。每個字段下方還注明了填寫規範，比如時間要精確到時辰，地點要具體到村鎮，人物要有姓名或特征描述……
畫完表格，他想了想，又在旁邊寫下幾行字：
“一、重要消息需由傳遞者與接收者雙方籤字確認，以備核查。”
“二、設立消息分級制度，按緊急程度、重要程度分爲‘特急’、‘加急’、‘普通’三級，不同級別采用不同傳遞方式。”
“三、定期整理消息冊，將過期無用信息另冊歸檔，保持主冊清晰。”
寫到這裏，他停住了筆。
這些措施看似簡單，但要推行下去，必然遇到阻力。最大的阻力在於——增加了工作量。
以前隨口說一句“王家莊貨明日到”就能交差，現在要填八個字段，還得雙方籤字。那些習慣了粗放做事的弟子，誰會願意？
喬峰放下筆，再次陷入沉思。
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喬小友，可還在裏面？”是吳老的聲音。
喬峰起身開門。吳老端着一盤饅頭和一碗鹹菜站在門口：“晌午了，先吃點東西。”
“多謝吳老。”喬峰接過，請吳老進來。
吳老瞥見桌上畫好的表格和寫滿字的紙，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但沒有立刻問，只是在一旁坐下。
喬峰也不遮掩，將紙張推到吳老面前：“吳老請看，這是晚輩琢磨的一個消息記錄格式，還有一些配套的想法。請您指點。”
吳老拿起紙，仔細看了起來。起初他神色平靜，但看着看着，眉頭漸漸挑起，眼神也越來越亮。
足足看了半柱香時間，他才放下紙，長舒一口氣。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但語氣裏的贊嘆卻毫不掩飾。
“吳老覺得可行？”
“可行不可行，要看人。”吳老指了指外面，“這表格清晰明了，若真能按此填寫，日後查消息、追責任，都方便百倍。你提的那三條配套措施，更是切中要害。但是——”
他話鋒一轉：“喬小友，你想過沒有，那些跑腿傳消息的弟子，大多識字不多，有些甚至根本不識字。你這表格，他們填得來嗎？就算填得來，他們願意多費這個工夫嗎？”
喬峰點頭：“晚輩想到了。所以，這表格不必讓所有傳遞消息的人都填。可以這樣：在每個聯絡點，設一兩名專門的‘記錄員’，由識字、細心的人擔任。傳遞消息的弟子只需口述，由記錄員負責填寫表格，然後讀給傳遞者聽，確認無誤後雙方籤字——傳遞者不會寫字，按手印也行。”
吳老眼睛一亮：“這法子好！既保證了信息準確，又不至於讓不識字的人爲難。而且專門設記錄員，還能把消息整理、歸檔的活兒一並做了，效率更高。”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就要增加人手了。每個聯絡點多養一兩個人，全幫三百多處，就是六七百人。這筆開銷……”
“記錄員不必是專職。”喬峰早有考慮，“可以從現有的弟子中選拔，給予額外補貼。或者，如果聯絡點事務確實繁忙，也可以從當地招募可靠的貧寒書生，付些報酬。開銷不會太大，但帶來的好處——消息準確、責任清晰、歷史可查——遠大於這點投入。”
吳老撫須沉思，半晌，緩緩點頭：“有道理。而且若能減少因消息誤傳導致的損失，省下的錢恐怕比開銷多得多。”
他看向喬峰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從最初的客氣，變成了真正的重視。
“喬小友，這些想法，你可與幫主說過？”
“尚未。今日才初步成形，還想請吳老先看看，查漏補缺。”
吳老笑了：“老朽看，已經相當周全了。不過……”他話鋒一轉，“此事若真要推行，最好先選一兩處聯絡點試行。一來可以驗證效果，發現問題及時調整。二來，有了成功的例子，再向全幫推廣時，阻力會小很多。”
喬峰心中一動。這正是變革管理中的“試點先行”策略，沒想到吳老雖無現代管理理論，卻憑多年經驗悟出了同樣的道理。
“吳老所言極是。”他誠懇道，“那依您看，選哪處聯絡點試行最合適？”
吳老想了想：“此處就行。老朽在這兒二十多年，人熟地熟，說話還有些分量。而且此處消息往來不算最多，試行起來壓力不大。若有問題，我也能及時幫你遮掩、調整。”
喬峰起身，鄭重行禮：“多謝吳老成全。”
“不必謝我。”吳老擺擺手，嘆道，“老朽在丐幫待了大半輩子，看着它從興盛到如今這般……內裏漸漸空了。若能做些事，讓它好起來，我這把老骨頭也算沒白活。”
他頓了頓，看着喬峰，語重心長：“喬小友，你年輕，有想法，這是好事。但記住，改革之事，急不得。今日這消息記錄表是第一步，走穩了，才能走第二步。若是第一步就摔了跟頭，後面就難了。”
“晚輩明白。”
“還有……”吳老壓低聲音，“你在此處試行的事，不必聲張。等做出成效，幫主自然會幫你說話。在此之前，低調些，免得惹人眼紅。”
喬峰點頭應下。
兩人又就表格的細節討論了半個時辰，吳老提出了幾個實際運作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喬峰一一記錄，準備進一步優化方案。
最後，吳老拿着那張畫滿表格和注釋的紙，感慨道：“簡簡單單一張表，卻能解決困擾幫中幾十年的老問題。喬小友，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喬峰微笑：“不過是把村裏分鹿肉、定水表的法子，用到了這裏。”
吳老搖頭失笑：“若是這麼簡單，天下聰明人早就想到了。”
他將紙張仔細折好，收進懷中：“此事我會着手準備。你先回去，十日後再來，咱們看看試行的情況。”
“有勞吳老。”
離開城隍廟時，已是午後。陽光斜照，將喬峰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走在回村的路上，心中卻並不輕鬆。
消息記錄表只是第一步，也是最簡單的一步。真正的難題還在後面——任務派發流程、污衣淨衣的矛盾、幫派內部的權力鬥爭……
但無論如何，第一步已經邁出。
他想起前世做戰略諮詢時，常對客戶說的一句話：“不要試圖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找準一個切入點，做深做透，自然會產生連鎖反應。”
現在，他就是那個找切入點的人。
前方道路漫長，但他有耐心。
一步一步來。
總會走到想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