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喬峰手中的樹枝上。
晨光照在少年沉靜的面容上,竟有種超越年齡的威嚴。連最暴躁的青壯都安靜下來,等着聽這個十五歲娃娃能說出什麼“精細法子”。
喬峰手中的樹枝點在泥地示意圖的幾處關鍵位置:
“第一,改‘隨意用水’爲‘分時灌溉’。”
他詳細解釋道:“根據兩村田地距離水源遠近、作物需水緩急,制定詳細的輪灌時間表。比如,清晨卯時至辰時,水流給喬家村東頭那片離水源最遠的旱地——那片地種的是春麥,正值拔節期,一天都等不得;辰時至巳時,給楊家村北坡那片剛播下的玉米地——玉米出苗需水,但可以稍緩半日。如此類推,每個時辰都有明確安排,寫在表上,貼在分水口,人人看得見。”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
“這……這能行?”一個楊家村的年輕漢子嘟囔,“澆水還得看時辰?我家田想什麼時候澆就什麼時候澆!”
他旁邊一個老農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屁!亂澆一氣,水都糟蹋了!這娃娃說的……有點道理。”
喬老七沉吟道:“法子聽着好,可怎麼做得到?誰家澆水不是看自家方便?你定了時辰,人家不聽怎麼辦?”
“所以要有第二點,”喬峰不疾不徐,“‘以工代償’。”
他繼續畫着示意圖:“用水多的時辰,村子需出人力幫對方修繕公共水渠或道路作爲補償。比如,喬家村若在用水高峰時段多用了水,就要派三個人去幫楊家村修半天水渠。反之亦然。這樣,多用水就得付出額外勞力,大家自然會掂量值不值。”
這話一出,人群騷動更大了。
“這……這不是讓我們給對頭幹活嗎?”楊家村那個刀疤臉楊老三嚷道,眼中凶光閃爍。
“不是白幹。”喬峰提高聲音,目光直視楊老三,“是補償!你今天多用了水,影響了人家明天的灌溉,出點力氣補償,天經地義。而且修的是公用的水渠,你們自己也受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大家就都會算賬了——是多搶那點水劃算,還是老實按表用水、省下力氣幹自家活劃算?賬算明白了,火氣自然就小了。”
這話說到了農人的心坎上。莊稼人最懂算計,一筆賬算明白了,很多事就好辦了。
楊大錘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第三呢?”
“第三,”喬峰樹枝點在分水口位置,“成立‘共管會’。”
他詳細說明:“由兩村各推兩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加上一位雙方都信得過的‘公證人’,共同商議制定最終章程。章程要刻在石碑上,立在分水口旁,白紙黑字,誰也不能抵賴。日常監督執行,也由共管會負責。”
“公證人?”喬老七皺眉,“上哪兒找雙方都信得過的人?”
這確實是個難題。兩村積怨三十年,連嫁過去的媳婦都時常受氣,哪有真正的中立之人?
喬峰正要開口,忽然,人群中傳來一陣蒼老的笑聲。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人群外圍,那個原本倚着籬笆打盹的老乞丐,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正慢悠悠地排開人群往裏走。
他衣衫襤褸,補丁疊着補丁,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臉上沾着污漬,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此刻正饒有興致地盯着泥地上的示意圖。
老乞丐走到空地中央,先看了看喬峰畫的圖,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贊賞,然後轉向喬老七和楊大錘:
“兩位老哥,老叫花走南闖北幾十年,見過爲水打架的村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像這小娃娃說得這般頭頭是道、兼顧情理的,倒是頭一遭見。”
他說話時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一種見過世面、歷經滄桑後的從容。
“你是……”楊大錘疑惑道。
“老叫花姓汪,江湖朋友給面子,叫聲汪老哥。”老乞丐笑呵呵道,“路過貴地,討碗水喝,正巧碰上這熱鬧。本不想多事,但聽這小娃娃說得在理,忍不住插句嘴。”
喬峰心中雪亮。
汪劍通。丐幫幫主。雖然此刻扮作尋常老丐,但那眼神、氣度,尤其是那根看似普通實則堅韌異常的竹杖,都指向這個身份。
但他面上不動聲色,只是恭敬地朝老乞丐施了一禮:“前輩有禮。”
汪劍通——如果這真是他的話——深深看了喬峰一眼,笑意更濃:“娃娃,你那‘以工代償’、‘分時調度’的想法,是跟誰學的?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這話問得意味深長。
喬峰早就準備好答案:“晚輩隨師父玄苦大師學藝,師父常教導‘世事如棋局,需通盤考量’。這些想法,是晚輩觀察水勢、田畝、人情後,自己琢磨的。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前輩指教。”
他把“玄苦”搬出來,既解釋了見識來源,又撇清了可疑之處——少林高僧的弟子,懂得些道理,合情合理。
汪劍通點點頭,不再追問。他轉向兩村長老:“兩位老哥,老叫花冒昧說一句——這娃娃的法子,可行。”
喬老七和楊大錘對視一眼。其實他們心裏已經偏向和解了,只是面子上還下不來。現在有個外人遞台階,正好就坡下驢。
“汪……汪老哥覺得可行?”楊大錘試探道。
“可行。”汪劍通肯定道,“而且老叫花願意做個中人。若兩位不嫌棄,這‘公證人’的差事,老叫花可以暫時擔着——等你們章程立好了、石碑刻好了,老叫花自然離去,絕不插手兩村事務。”
這話說得漂亮。他只是暫時幫忙,不圖長久,打消了兩村的顧慮。
喬老七沉吟片刻,看向喬峰:“峰娃子,你那時間表……具體怎麼定?光說分時辰,大夥兒還是糊塗。”
喬峰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必須拿出一套具體可行的方案,才能徹底說服衆人。
“請各位稍等。”
他轉身快步跑回村裏,不多時,拿着一塊木板和燒黑的木炭回來。這是他家平日練字用的東西——木板是喬三槐刨平的鬆木板,木炭是灶裏撿的。
在衆人注視下,喬峰蹲下身,將木板平放在地,用木炭畫了起來。
他畫了一張表格。
橫軸是十二個時辰,從子時到亥時,每個時辰又分初、正兩刻。縱軸是兩村的田地分區,每個分區都標明了位置、面積、作物類型、需水緩急等級。
然後,他用清晰工整的字跡——那是八年來在玄苦指導下練出的筆法——在每個時辰下填上對應的灌溉區域,以及該時段負責監督的村民姓名(從兩村各出一人)。
“請看,”喬峰指着木板,“這是初步方案。比如卯初至卯正,灌溉喬家村東頭旱地二十畝,因這片地離水源最遠,種的是春麥,需最早用水。同時,該時段喬家村需派兩人,在當天下午去幫楊家村修繕南邊那段坍塌的渠壁——這是‘以工代償’,寫在表後備注裏。”
他又指向另一個時辰:“巳初至巳正,灌溉楊家村北坡三十畝,因那片地正要播種玉米,需水緊急。楊家村則需在次日派三人,幫喬家村清理水渠中的淤泥。同樣備注。”
如此這般,他把一整天十二個時辰的安排都列了出來。不僅考慮了用水需求,還考慮了人力調配、工程進度,甚至考慮到了農忙時節的人手緊張問題——表中特意避開午時(正午休息)和酉時(傍晚收工)這兩個時段。
所有人都看呆了。
連汪劍通都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張木板,仿佛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
這哪裏是一個十五歲娃娃能想出來的?這分明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治水老吏才能做出的規劃!那表格之工整,考慮之周全,甚至超過了衙門裏那些書吏!
“這……這太細了,”楊大錘喃喃道,“細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喬老七也連連點頭:“有理有據,公平明白。”
但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喬老七猶豫道:“峰娃子說得在理……可這表,誰來定?定下來,誰又保證對方一定照做?”
這正是最核心的問題——信任與執行。
所有人都看向汪劍通。
老乞丐呵呵一笑,竹杖在地上頓了頓:
“所以,才要立碑爲證,才要有中人監督。”
他環視衆人,目光如電:
“老叫花雖然是個要飯的,但在江湖上還有幾分薄面。今日既然做了這個中人,就會把事做到底。章程怎麼定,老叫花不插手;但定下來的章程,誰要是敢不照做——”
他頓了頓,竹杖看似隨意地往地上一頓。
“噗”的一聲輕響。
衆人低頭看去,只見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竟出現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凹坑,深約半寸,邊緣光滑圓潤,仿佛被鐵釺仔細鑿過。
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老乞丐……是高手!而且是內家高手!這一手舉重若輕的功夫,在場所有人別說見過,連聽都沒聽過!
汪劍通笑容不變:“老叫花最討厭的,就是說話不算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