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市電視台《鄉土紀事》欄目組抵達柳溪村那天，天空難得的澄澈，陽光將初秋的山巒染上一層金邊，連空氣中飛揚的塵土都帶着某種戲劇性的光暈。

兩輛印着台標的面包車，加上幾輛隨行人員的私家車，浩浩蕩蕩停在村部新平整出來的臨時停車場。比原計劃多來了三個人——除了導演、攝像、主持人和錄音師，還跟了一位副台長和兩名專題部負責人。陣仗比韓陽預想的還要大。

副台長姓郭，是個微胖、說話中氣十足的中年男人。一下車，他就用力吸了口氣，對着攝像機的方向（鏡頭還沒開）感慨：“嗯！這空氣，這山景，原生態！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味道！”隨即轉向迎上來的韓陽和張明華副部長（張部長今天特意又從縣裏趕了過來），熱情握手：“張部長，韓幹事，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鄉土紀事》啊，就喜歡挖掘這種有根、有魂、有溫度的故事！”

寒暄過後，郭台長話鋒一轉，進入正題：“這次台裏很重視，準備做上下兩集。上集主打‘尋根’，深挖‘柳溪嘆調’這個文化活化石，老人家的故事要講透，那種蒼涼、堅守的味兒要足！下集呢，咱們可以探討‘新生’，看看這樣一個地方，怎麼在新時代找到出路。你們搞的這個旅遊嚐試，還有我聽說村裏年輕人在排練新歌？這都是很好的切入點，形成對比和希望！”

導演是個瘦削、戴着鴨舌帽、語速很快的年輕人，他立刻補充：“韓幹事，我們有幾個初步構想。五叔公那裏，除了常規訪談，能不能安排一個清晨，老人對着大山獨唱的鏡頭？最好有點薄霧，光影要那種滄桑感。另外，我們想拍一些遊客聽歌時的特寫反應，要那種……被震撼、甚至流淚的瞬間，這樣沖擊力強。下集部分，能不能組織村民，特別是年輕人，搞一個稍微正式點的聯歡？新歌老調同台，象征傳承，場面熱烈一些，我們航拍鏡頭都帶來了。”

韓陽面帶微笑地聽着，心裏卻飛快地權衡。對方的需求很明確，甚至很“專業”——他們需要強烈的戲劇沖突、視覺奇觀和情緒高潮來支撐節目效果。但這與韓陽想要呈現的“真實、有序、可持續”的柳溪村，存在微妙的偏差。

“郭台長，李導，感謝您們這麼深入的構思。”韓陽開口，語氣誠懇而恭敬，“我們一定全力配合，提供一切便利。您剛才說的幾個點，我覺得都很有價值。不過，關於具體的拍攝安排，特別是涉及到五叔公和村民的部分，我可能得稍微匯報一下我們這邊的實際情況，看怎麼既能滿足拍攝需要，又能保護好咱們拍攝對象。”

他轉向張明華：“張部長，您看？”

張明華不動聲色：“電視台的同志是專家，但我們基層情況確實特殊。小韓你比較了解，你具體說說。”

得了領導背書，韓陽才從容解釋：“首先是五叔公。老人家九十了，精力實在有限。平時我們一天只安排兩場，每場不超過二十分鍾，還要根據他當天的身體狀態調整。安排清晨獨唱，如果天氣陰冷，對老人健康風險比較大。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就在他平時唱歌的老屋，選取光線最好的時段進行主要拍攝？那種‘原生態’的日常狀態，可能反而更真實可貴。”

導演皺了皺眉，想說什麼，郭台長卻抬手示意韓陽繼續。

“其次是遊客反應。”韓陽繼續說，“我們很樂意協助溝通，但不能強求，更不能刻意引導情緒。真實的感動往往是靜默的、細微的。如果我們爲了鏡頭去‘安排’流淚，萬一穿幫，或者被遊客自己說出來，對節目、對我們村，可能都是傷害。我們可以確保拍攝環境，但反應必須是自發的。”

“最後是關於聯歡。”韓陽看向導演，“我們確實組織年輕人排了一首新歌，初衷是展現山村的新面貌。但搞成‘聯歡’，特別是需要村民大規模排練、組織，目前時機可能不太成熟。一來農忙剛過，大家家裏事多；二來，過於刻意的‘表演’，可能會沖淡‘柳溪嘆調’本身帶來的那種純粹的文化沖擊力。我們能不能換一種思路？比如，拍攝年輕人日常排練的場景，他們如何理解新歌與老調的關系；或者，捕捉一些遊客到來後，村裏自然而然發生的新變化，比如李叔家開始認真琢磨怎麼把藤編做得更精致好賣，這些細節或許更能體現‘新生’。”

韓陽的話，條分縷析，既充分尊重了電視台的專業訴求，又牢牢守住了保護村民、保持真實的底線，每一句都落在“爲節目長遠效果、爲地方負責任”的角度上。

郭台長摸着下巴，看向導演。導演雖然有些不甘，但也無法反駁韓陽提出的風險點。最終，郭台長拍了板：“韓幹事考慮得很周全！是咱們有點想當然了。就按韓幹事說的思路調整！真實最重要，安全第一！那個聯歡就算了，就拍日常，拍變化！”

張明華在一旁微微點頭，看向韓陽的目光裏多了一絲贊許。這小子，分寸拿捏得越來越熟了。

接下來的兩天，柳溪村在鏡頭下運轉。

拍攝五叔公的過程，成了韓陽“精準調控”能力的集中展示。他提前一天就和五叔公及他的家人耐心溝通，說明拍攝意義，征得完全同意。拍攝當天，他協調村裏，將上午的遊客預約全部順延，確保老屋環境絕對安靜。他親自測試了室內的光線角度，建議攝像師在不打擾老人的位置架設機位。當五叔公開始吟唱時，韓陽退到鏡頭之外，卻時刻關注着老人的狀態，手裏備着溫水和一條薄毯。

導演想要的一些“擺拍”鏡頭，比如讓老人撫摸一件舊物凝視遠方，被韓陽用“老人家不太理解這個動作，可能顯得不自然”爲由，巧妙地替換成了老人和常來聽歌的幾位老夥計坐在門檻上曬太陽聊天的自然場景，反而捕捉到了更生動的皺紋裏的笑意。

拍攝年輕歌隊時，韓陽沒有讓他們穿上統一的服裝在打谷場“表演”，而是帶着攝制組“突襲”了他們傍晚日常排練的祠堂後院。年輕人起初有些慌亂，但在韓陽鼓勵下漸漸放鬆，對着鏡頭有些羞澀地解釋他們爲什麼喜歡這首新歌，如何偷偷向五叔公請教老調子的氣息。春妮甚至即興將一句老調子的旋律揉進了新歌裏，那種生澀卻真誠的融合嚐試，讓導演興奮地連喊了幾個“好”。

鏡頭也記錄下了村裏的“新煩惱”和“新嚐試”：臨時停車場指揮得滿頭大汗的村民，楊家嬸子爲了飯菜口味拉着兒媳反復試驗，老李頭戴着老花鏡認真在一摞紙板上練習寫數字和價格，幾個手藝人在村部空屋裏擺弄藤條嚐試編出新花樣……

這些畫面，或許沒有預設的戲劇性高潮，卻拼湊出一個古老村莊在流量沖擊下的真實應激、笨拙努力和微弱但清晰的新生脈搏。

拍攝間隙，郭台長私下對張明華感嘆：“張部長，你們這個小韓幹事，是個人才啊。懂傳播，更懂人心，難得的是穩得住。”

最後一晚，欄目組需要補幾個村子的全景空鏡和夜色鏡頭。韓陽陪着導演和攝像在村口山坡上選定機位。晚風沁涼，山下村莊燈火零星，與城市的璀璨截然不同，卻別有一種安寧靜謐。

導演架好機器，忽然問：“韓幹事，等節目播了，來的人可能會更多，更雜。你想過嗎，柳溪村接下去到底該怎麼走？一直這樣限流、預約？五叔公總有一天唱不動，年輕人也可能出去打工。那時候呢？”

這個問題，尖銳地指向了韓陽一直在思考的核心。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夜色中的村落。

“李導，您這個問題問到我心坎裏了。”韓陽緩緩道，“流量來了，是機會，也是考題。我們現在做的一切——限流、培訓、挖掘新內容——其實都是在答題。答案不是把村子變成某個固定的‘景點’，而是找到一條路，讓村裏的人，無論老少，都能從這種關注裏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價值感。五叔公的價值不僅僅是唱，更在於他是‘根’；年輕人的價值，可能在於他們是連接‘根’和‘新枝’的人。旅遊或許只是一個起點，最終如果能留下一點產業（比如更精致的藤編），或者僅僅是讓外面的人知道、尊重這個地方，讓村裏的人對自己文化多一份自信和認同，也許就夠了。路得一步一步試，但方向不能偏：不能透支老人，不能打擾生活，更不能爲了熱鬧丟了魂。”

導演聽完，久久沒說話，只是拍了拍韓陽的肩膀。有些答案，不在鏡頭裏，卻在做事的人心裏。

欄目組離開後的第三天，韓陽腦海中響起了清晰的系統提示音：

【任務‘初露鋒芒’完成。】

【最終統計：柳溪村在過去30天內，累計接待遊客數量爲507人。】

【任務獎勵已發放。】

【主線任務更新：請宿主在六個月內，將所在縣（雲山縣）年度旅遊總收入同比提升300%。任務獎勵預披露：區域文化氛圍營造指南（初級）、特定文藝作品模板（根據完成度解鎖）。失敗懲罰：系統部分功能凍結，並回溯抹除一項已獲獎勵。】

【新階段輔助功能解鎖：‘區域文旅數據面板（試用版）’——可查看宿主管轄範圍內核心文旅數據趨勢（每月更新一次）。】

507。超額完成。

韓陽看着這個數字，心中沒有太多波瀾，反而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壓力。第一個任務像是一次精心策劃的“爆破”，用一個小點撕開了缺口。而接下來的任務，卻是要推動一整塊沉重的巨石。300%的旅遊總收入增長？這意味着要將柳溪村式的“點狀突破”，擴展成全縣層面的“系統革新”。

他調出新解鎖的數據面板，簡陋的界面上顯示着雲山縣近三年的年度旅遊總收入曲線，幾乎是一條平緩到令人沮喪的橫線。旁邊有幾個暗淡的、代表不同鄉鎮的可點擊區域。

路還很長。但至少，第一步，他帶着柳溪村，在規則和現實的夾縫中，穩穩地邁出去了。

幾天後，縣委組織部的調令下來了。因在柳溪村文旅試點工作中的突出表現，韓陽同志正式調入雲山縣委宣傳部，任文化科科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