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依安走出畫舫時，天還沒亮。
雨停了，但秦淮河上籠着一層厚重的霧。
燈籠的光在霧裏暈開，變成一團團模糊的紅，像是凝固的血。
她手裏提着一個小布包。
裏面是那方血繡白綢，用油紙仔細裹了三層。
沈承言給的。
他說刑部的證物房不安全，讓她先帶回繡坊。
“明日辰時，我來找你。”
這是沈承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說完，他就被內官監那個姓孫的太監拉走了，說是要“商議案情”。
沐依安知道，那不過是走個過場。
天亮之前，牡丹姑娘的死就會變成“失足落水，自盡身亡”。
卷宗會寫得漂漂亮亮，證人會說得滴水不漏。
就像三年前父親的案子一樣。
她緊了緊布包，拐進了河岸邊的窄巷。
布包裏那方血繡白綢，像一塊冰，貼着她的掌心。
父親的面容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不是日常溫厚的笑，而是最後那晚，他匆匆回到家中，從懷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草圖，塞進她手裏時的凝重。
“依安，記住這兩樣東西。”
父親的手指在草圖上急促地點着。
圖很潦草，只畫了一只手，拇指戴着一枚扳指，雕工模糊，但隱約是麒麟形狀。
旁邊寫着一個詞，墨跡深重得幾乎要透破紙背：影子。
“若有一天，你見到戴這扳指的人，或聽到‘影子’二字……”
父親的話沒說完，窗外傳來了夜梟的啼叫。
他猛地收聲，將草圖團起，扔進火盆。
火光騰起，吞噬了線條與字跡。
只有那枚碧玉麒麟扳指的輪廓，和“影子”那兩個字，
烙鐵般燙在了沐依安的眼底。
三年了。
這團火一直燒在她心裏。
巷子很深，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踩上去悄無聲息。
兩旁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在牆角匯成細小的溪流。
沐依安走得很快。
但走到一半，她停住了。
前面巷口，站着一個人。
背對着她，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像個尋常的腳夫。
但那人的站姿太穩了，穩得像釘在地上的樁子。
而且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側，手指微微彎曲，那是隨時準備拔刀的姿勢。
沐依安沒回頭。
她知道後面也有人。
輕微的呼吸聲，隔着三丈遠，但足夠清晰。
兩個人。
一前一後。
堵死了巷子。
她慢慢鬆開布包，任由它滑到腳邊。
袖中的九節鞭滑入手心，冰涼的鐵節貼着皮膚，一節，一節。
“姑娘。”
前面那人開口了。
聲音沙啞，像是砂紙磨過木頭。
“把東西放下，人可以走。”
“什麼東西？”沐依安問。
“你手裏拿的。”那人說，“還有懷裏揣的。”
沐依安笑了笑。
“我懷裏揣的，是女兒家的私物。你也想要？”
那人沉默了一下。
“別耍花樣。東西交出來，饒你不死。”
“誰派你來的？”沐依安又問，“內官監？還是錦衣衛？”
那人沒回答。
但沐依安聽見了刀出鞘的聲音。
很輕。
輕得像風吹過樹葉。
她動了。
鞭子從袖中甩出去的時候，她整個人向左橫移了半步。
鞭梢破開霧氣，直取前面那人的後頸。
那人反應極快，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刀。
刀光雪亮。
但鞭子像是有生命似的，在空中一折，纏向他的手腕。
與此同時，沐依安聽見身後的風聲。
後面那人撲上來了。
她沒回頭，左手從腰間摸出三枚銅錢，反手甩了出去。
銅錢破空，發出尖銳的呼嘯。
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但前面那人已經掙脫了鞭子，轉過身來。
沐依安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扔進人堆裏就找不着。
但那雙眼睛，冷得像冬天的井。
“你會武功。”那人說，“沐清風的女兒，果然不簡單。”
“你認識我父親？”
“認識。”那人提着刀，一步步逼近，“三年前，是我送他上路的。”
沐依安的心髒猛地一縮。
血液沖上頭頂。
但她沒動。
她甚至笑了。
“原來是你。”她說，“那正好。”
鞭子再次出手。
這次更快，更狠。
九節鐵鞭在空中抖出七個虛影，分襲那人的面門、咽喉、心口、四肢。
那人揮刀格擋。
刀鞭相擊，爆出一串火星。
巷子太窄，他的長刀施展不開。
而沐依安的鞭子卻如魚得水，每一節都能拐彎，每一次抽擊都刁鑽狠辣。
三招。
只用了三招，鞭梢就纏住了那人的腳踝。
沐依安用力一扯。
那人踉蹌倒地，後腦撞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但他立刻翻身躍起，刀光再起。
這一次，刀鋒直取沐依安的咽喉。
沐依安不退反進。
她側身，讓過刀鋒，鞭子回卷，纏住了那人的手腕。
然後她整個人撞進他懷裏，右手並指如刀，重重切向他喉結。
但在指尖即將觸及的瞬間，沐依安硬生生停住了。
力道由切變扣。
她的五指如鐵鉗般鎖住了那人的喉嚨，指腹抵着致命的喉結，卻沒有捏碎。
那人瞪大了眼睛，因窒息和驚恐而瞳孔放大，嗬嗬作響，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想死？”沐依安的聲音冷得掉冰碴，“沒那麼容易。”
她左手閃電般在那人肋下、肩胛連點幾下。
那人身體一僵，渾身力氣像被抽空，軟軟癱倒，只剩眼珠還能轉動。
分筋錯骨手。
母親教的保命招式，能讓人暫時癱軟如泥，意識清醒，卻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沐依安蹲下身，鞭柄抬起那人的下巴。
“聽着。”她的聲音很低，語速極快，“我知道你現在說不出話。我問，你答。是就眨一下眼，不是就眨兩下。若撒謊……”
她鞭柄下移，抵住那人心口。
“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眼裏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他艱難地眨了一下眼。
“殺我父親沐清風的，是你？”
眨眼。
一下。
“只有你一個？”
眨眼。
兩下。
“同夥是誰？”
那人眼神劇烈掙扎，卻無法給出明確信號。
沐依安知道問不出名字。
她換了個方式。
“是‘影子’的人？”
眨眼。
一下。
“戴碧玉麒麟扳指的那個？”
那人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隨即瘋狂地眨眼。
一下，又一下，混亂不堪。
那不是否認，是極致的恐懼。
他在害怕那個戴扳指的人。
甚至超過害怕眼前的死亡。
沐依安的心沉了沉。
她快速摸索那人全身，找到了那封密令和幾兩碎銀。
就在她展開密令，看到那朵五瓣梅花的瞬間，巷口傳來了極輕微的腳步聲。
不止一個。
至少有三人，正在快速靠近，步履輕盈，顯然是練家子。
是同夥。
來滅口的。
沐依安看了一眼地上癱軟的人。
帶他走？
不可能。
他此刻是累贅，而且“影子”的人絕不會讓活口落在別人手裏。
留下他？
他必死無疑。
但至少……他眼睛裏還有信息。
她迅速做出決定，附在那人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你想活嗎？”
那人瘋狂眨眼。
一下。
“告訴我一個地方。一個能保命，或者能給我留下線索的地方。”沐依安語速更快，“眨眼的次數，代表字數。快！”
腳步聲更近了。
那人眼睛死死盯着她，然後開始眨眼。
一下，停。
兩下，停。
一下，停。
三下……
他在用眨眼拼出一個地點。
但時間不夠了。
巷口已經出現了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