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戰考核的硝煙與灼痛，隨着深秋最後幾片枯葉一同被掃入記憶的角落。綜合評分“中等”這個標籤，如同一個不痛不癢的烙印，讓我既脫離了最底層的關注，也遠離了天才們匯聚的焦點。這恰是我目前最需要的——一個不起眼，卻擁有基本活動空間的灰色位置。
左臂的灼傷在塔內廉價的治療藥膏和自身異常的恢復力作用下，幾天後便結了痂，留下淡紅色的痕跡。疼痛消退，但那次被火球正面擊中的無力感，卻像一根細刺，扎在心底。艾麗莎那冰藍色眼眸中理所當然的淡漠，比火焰更灼人。
接下來的兩個月，晦暗之塔的節奏並未因一次考核而改變，反而因爲冬季的臨近和學徒們基礎的初步奠定，進入了更深入的學習階段。
莉婭導師的課程，重心從最基礎的感知與模型構建，轉向了各種初級魔法的具體教授。依舊是下午，教室的黑石板上開始出現更復雜的法術結構簡圖。
“《法師護甲》的符文鏈接節點，需要與你們自身的魔力屏障頻率協調，而非簡單疊加……”
“《閃光術》的關鍵在於精神力對光元素的瞬間激發與擴散控制，不要盲目注入過量魔力……”
“《輕身術》的模型更注重風元素的‘托舉’與‘流動’特性，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
課程內容變得更加艱深，對魔力控制和精神專注的要求也水漲船高。艾麗莎等幾個天賦出衆者依舊遊刃有餘，甚至能提出一些讓莉婭導師也略作思考的疑問。而大部分學徒，包括我，則學得磕磕絆絆。新的法術模型復雜數倍，嚐試構建時失敗率極高，魔力反噬帶來的頭痛和眩暈成了家常便飯。
我只能繼續我那痛苦而低效的“僞裝學習”。對於每一個新教的法術，我都需要花費數倍於他人的時間和精力，去模擬那單一屬性的魔力特性，在體內臨時搭建更復雜的虛擬路徑，最後往往只能凝聚出一個徒具其形、威力感人（甚至難以釋放成功）的“法術空殼”。在莉婭導師的隨堂小測和偶爾的公開演示中，我的表現一如既往地“穩定”——穩定地處於中下遊，毫不起眼。
相比之下，上午的雜役和下午巴爾克導師的魔劍士課程，反倒成了某種“放鬆”。雜役工作已經固定爲維護一段長廊和幾個初等實驗室的外圍清潔，雖然枯燥，但無需動用那令我頭疼的僞裝魔力。巴爾克的課程則越來越有針對性，開始加入簡單的武器握持訓練（主要是未開鋒的短劍和訓練用棍）、基礎步法與閃避的組合練習，以及如何將那一絲可憐的魔力更有效地灌注到四肢，進行短程爆發或增強抗擊打能力。我依舊“表現優異”，但將這種優異控制在與“身體基礎好、訓練刻苦”相符的範疇內，偶爾“不小心”展現出過人的反應速度或力量時，也會立刻用“運氣”或“突然的爆發”來解釋。巴爾克導師看我的眼神，依舊帶着那種探究的審視，但或許是因爲我實戰評分只是“中等”，他並未有進一步的舉動，只是對我的要求越發嚴格，布置的訓練量也往往比別人多出一截。
塔外的天空日益陰沉，寒風開始帶上溼冷的氣息，預示着初雪將至。晦暗之塔內部，魔法維持的恒溫讓體感不至於嚴寒，但石壁滲透出的那股子沁入骨髓的陰冷卻無法驅散。
就在第一場細碎的雪花悄然覆蓋塔尖的那個下午，莉婭導師沒有帶我們去教室，而是再次將所有人召集到了那個半露天的巨大演練場。
與以往考核或對戰時的肅殺不同，今天的演練場中央，多了一些東西。幾個蒙着深色絨布的大籠子被安置在那裏，裏面隱約傳來低沉的嘶鳴、抓撓聲，還有某種野性未馴的能量波動。空氣中除了塵土和冰雪的氣息，還混雜了一絲淡淡的、屬於不同魔法生物的腥臊味。
學徒們列隊站好，呵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莉婭導師站在籠子前，墨綠色的講師袍在寒風中紋絲不動。她的目光掃過我們這些或好奇、或緊張、或興奮的年輕面孔。
“過去的幾個月，你們學習了如何感應魔力，構建模型，釋放最基礎的法術。”她的聲音透過擴音法陣傳來，清晰而平穩，卻仿佛帶着某種奇異的魔力，讓場中細微的嘈雜瞬間平息，“但魔法師的力量，從來不僅僅局限於自身。”
她微微側身，示意身後的籠子。
“今天，我將向你們介紹，魔法師道路上至關重要的一位夥伴——魔寵。”
魔寵！這個詞讓許多學徒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即使是那些一心撲在魔劍士訓練上的壯實小夥，也忍不住伸長了脖子。誰不向往擁有一個強大、忠誠、能與自己並肩作戰的魔法生物夥伴？
“魔寵，是魔法師通過特殊契約，與某些具有魔法潛質的生物建立的靈魂與魔力鏈接。”莉婭導師開始講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一位合適的魔寵，不僅能成爲你們探索荒野、執行任務的得力助手，更能與你們魔力互補，在某些情況下，甚至能救命。”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遠：“在危機四伏的野外，在錯綜復雜的遺跡裏，有時，一個忠誠的魔寵，比你們身邊的人類同伴更加可靠。”
這句話讓不少學徒陷入了沉思。塔內的競爭雖然激烈，但至少有着基本的規則和秩序。而塔外……
“契約魔寵，並非易事。”莉婭導師繼續道，“首先，需要尋找到合適的、具有契約潛力的魔法生物。這需要知識、運氣，有時還需要實力。其次，需要構建穩固的‘靈魂契約法陣’，這需要精確的魔力控制和對契約符文的理解。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需要得到魔法生物本身的‘認可’——至少是不激烈的抗拒。強行契約高階或意志強大的生物，極易遭到反噬，靈魂受損。”
她指了指那幾個籠子：“這裏面的，是塔內馴化的一些最低階、性情相對溫順、且經過篩選具有一定契約成功率的幼生期魔法生物。包括林地嗅探鼠（微弱的地系感知能力）、灰羽迅鷹（優秀的視力與中短距離偵查能力）、岩甲蜥蜴（基礎物理防御與土系抗性）等等。它們將是你們大多數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唯一可能接觸到的契約選擇。”
籠子裏的生物似乎感應到被提及，發出更加明顯的騷動聲。
“契約成功後，魔寵可以與你們共享部分感官，接受簡單的意念指令。平時，它們可以棲息在你們通過契約開辟的、與自身靈魂相連的‘魔寵空間’內沉眠，以極緩慢的速度吸收你們的魔力成長，並在需要時被召喚而出。”
“魔寵空間的大小、穩定性，與你們自身的魔力強度和精神力息息相關。在你們現階段，它可能只有一個衣櫃大小，僅能容納最弱小的魔寵沉睡。”
莉婭導師的講解詳盡而務實，打破了學徒們對於魔寵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卻也勾勒出一條清晰可見的、增強自身力量的路徑。即使是最低階的魔寵，其偵查、預警、輔助防御或特定環境下的能力，對學徒而言也是巨大的提升，尤其是在執行塔外任務時。
“今天，我不會要求你們立刻嚐試契約。”莉婭導師最後說道，“這需要準備，需要調整狀態，更需要理解我接下來要傳授的《基礎靈魂契約法陣》的每一個細節。記住，契約一旦開始，便不能中斷，否則對雙方都可能造成傷害。接下來的課程，我們將重點學習這個法陣的構建、魔力注入的節奏、以及與目標生物建立初步靈魂鏈接的冥想技巧。”
她示意助教掀開了其中一個籠子的絨布。
裏面是幾只毛茸茸的、大約巴掌大小、有着溼潤黑鼻頭和長須的褐色小鼠。它們擠在一起，黑豆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外面的人類，身上散發着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土系波動——林地嗅探鼠。
另一個籠子打開，是幾只羽毛未豐、眼神銳利的灰羽小鷹，怯生生地撲騰着翅膀。
學徒們發出低低的驚嘆，眼中充滿了渴望。
我的目光也落在那些魔法生物身上，但心中泛起的波瀾卻並非純粹的向往，而是更加復雜的警惕與……一絲詭異的悸動。
當絨布掀開，那些魔法生物的氣息泄露出來的瞬間，我體內的混沌氣旋，猛地跳動了一下！
不是排斥，也不是吞噬欲。而是一種更加微妙、更加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共鳴？又像是……某種源自更高層次、更本質的“吸引”與“壓制”？
尤其是那幾只林地嗅探鼠身上極其微弱的土系波動，竟讓我體內那條土黃銀灰的改造回路，傳來了清晰的、如同磁石靠近鐵屑般的牽引感！雖然微弱，但絕無僅有！
魔寵……契約……靈魂鏈接……魔寵空間……
這些概念，像是一把鑰匙，突然插進了我心中某扇緊閉的門。
我下意識地，隔着粗糙的灰袍，摸了摸肋下那枚緊貼皮膚、冰涼死寂的……
魔獸蛋。
那枚從禁忌盒子中得來、吸收了三顆不同屬性魔核能量後也毫無動靜、一直被我小心藏匿的魔獸蛋。
如果……如果魔寵契約的對象，不是這些馴化的低階幼崽……
如果……是這枚來歷不明、氣息詭異、被我體內混亂能量“喂養”過的蛋呢？
一個極其瘋狂、又仿佛暗合某種邏輯的念頭，如同冰原下的毒藤，悄然滋生，纏繞上我的心髒。
莉婭導師已經開始在黑石板上勾勒《基礎靈魂契約法陣》的第一筆符文，學徒們屏息凝神，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復雜的線條逐漸成型，感受着體內因那些低階魔法生物氣息而泛起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又想起了西側樓梯的異常，想起了巴爾克導師審視的目光，想起了艾麗莎那淡漠的冰藍色眼眸和灼熱的火球。
冰雪覆蓋的演練場上，寒風呼嘯。
一條更加隱秘、也更加危險的道路輪廓，似乎在這一刻，於漫天飛雪與契約符文的微光中，模糊地顯現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