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砂礫在晦暗之塔森嚴的齒輪間無聲流淌，將最初那一批懵懂而忐忑的新晉見習學徒，逐漸研磨出不同的棱角與走向。
分化，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變得日益清晰。
像羅伊那樣，魔力感應微弱到幾乎停滯、身體也談不上強健的學徒，在幾次嚐試性的魔劍士基礎訓練後，便無奈地（或明智地）選擇了放棄，將全部希望寄托於那本就渺茫的、正統冥想的點滴積累上，繼續着上午相對輕鬆的雜役，下午努力理解越來越艱深的魔法理論，眼神日漸黯淡，身形在灰袍下顯得越發單薄。
而另一部分人，則像被巴爾克導師那日的狂暴演示點醒了某個開關。他們或許魔法天賦平平，冥想的進展緩慢得令人心焦，但勝在年輕，有把子力氣，或者家境尚可，從小營養跟得上，體格較爲健壯。這部分學徒開始有意無意地向魔劍士的方向傾斜。他們上午完成分內工作後，會主動加練巴爾克教導的那些基礎體術和樁功；下午的理論課後，也常常聚在一起，交流着如何將那一絲可憐的魔力更有效地“沉”入四肢，嚐試引導出鬥氣的灼熱感。巴爾克偶爾路過，看到他們笨拙卻認真的加練，會粗聲指點兩句，眼中偶爾會閃過一絲還算滿意的神色。
我，亞當，自然而然地被歸入了後一個群體，甚至隱隱成了其中的“標杆”。我的體能、力量、對巴爾克所授技巧的掌握速度，都明顯超出同儕一截。這讓我在魔劍士預備學徒中獲得了相當的認可，甚至有幾個家境稍好、試圖走魔劍士道路的學徒，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我，交流心得，或者幹脆在加練時以我爲目標。我保持着適當的距離和謙遜，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優勢”的展現程度，既不過分突出惹人懷疑，又能維持住這種有益的“榜樣”形象。
體內的混沌氣旋和三條改造回路，在這幾個月的規律生活、相對充足（以學徒標準）的營養供給、以及日復一日的魔劍士基礎訓練中，似乎進入了一種緩慢而穩固的“磨合”與“成長”狀態。它們之間的沖突感依然存在，但更像是一種動態的平衡，在我有意識的引導（或者說壓制下的有限利用）下，各自強化着身體的不同方面：土黃回路的沉穩與力量，暗紅回路的爆發與灼熱，深紫回路的控制與敏銳。胸口那團駁雜的氣旋，搏動得越發有力，雖然顏色依舊混沌，但中心的那個光點，似乎凝實、明亮了極其微弱的一絲。
正統的魔力冥想，依舊進展龜速。我每晚的“修煉”，大部分精力依然用在壓制體內能量的暴動和維持體表的僞裝上，真正能儲存下來的外界魔力微乎其微。但至少，在每月例行的集體感應復查中，我依靠越發純熟的模擬技巧，總能“穩定發揮”，維持住見習學徒的資格。負責復查的艾裏奧導師那冰冷的灰藍色眼眸，每次掃過我時，停留的時間似乎都比別人略長零點幾秒，但我總能適時地表現出恰到好處的“緊張”或“專注”，從未被他真正抓住把柄。
幾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一部分堅持冥想的學徒，在胸口法紋處積累起一定量（雖然依舊稀薄）的可控魔力。於是，在某個秋意已深、寒風開始順着高窗縫隙灌入塔內的下午，莉婭·莫文導師在理論課後，宣布了一個讓所有學徒（無論是傾向於法師還是魔劍士）都精神一振的消息。
“……經過這段時間的學習，相信你們對魔力的基礎性質和簡單循環有了初步認識，也有部分同學的法紋內儲存了可供簡單施法的魔力。”莉婭導師站在講台後，手中拿着一根細長的、頂端鑲嵌着無色水晶的引導法杖，“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進入實踐階段。學習構建你們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基礎攻擊法術模型。”
教室裏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興奮的抽氣聲和低語。就連那幾個一心撲在魔劍士訓練上的壯實學徒，也忍不住挺直了腰背，眼中放光。沒有什麼比親手釋放出一個魔法，更能直觀地證明自己踏上了這條超凡之路。
“第一個要學習的，是根據你們自身初步顯露的元素親和傾向，選擇對應的基礎法術。”莉婭導師用引導法杖在黑石板上輕輕一點，魔力注入，石板上立刻浮現出三個清晰發光的立體法術模型簡圖，旁邊標注着名稱和簡單的元素符號。
一個是由數條扭曲火線構成的、中心熾熱的球狀結構——火球術。
一個是由致密土元素顆粒高速旋轉構成的球體——土球彈。
一個是由尖銳冰晶按照特定角度排列構成的錐形體——冰錐術。
“火球術，威力相對最大，附帶灼燒效果，但飛行速度中等，魔力消耗也較大，對精神集中力和魔力控制穩定性要求較高。”
“土球彈，威力中等，但沖擊力強，附帶一定的擊退和震蕩效果，飛行速度較慢，施法較爲穩定，對土元素親和要求明確。”
“冰錐術，穿透力強，飛行速度最快，附帶減速或凍結效果（視魔力強度而定），但單體傷害範圍小，對精神力的精準操控要求很高。”
莉婭導師逐一講解着三個基礎法術的特點、適用情況和學習難點。
“現在，根據你們之前冥想的感受，以及可能存在的微弱元素親和反饋，在心中初步選定一個方向。記住，這只是開始，並不意味着你們未來就局限於此。但一個好的開端很重要。”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躍躍欲試的學徒們。
“現在，所有人，閉上眼睛。按照我接下來念誦的引導詞，嚐試調動你們法紋內的魔力，沿着我指定的基礎回路，模擬構建你們所選法術的‘雛形’。不需要成功釋放，只需要感受那個過程，體會魔力在特定模型中的流動與壓縮感。我會逐一檢查指導。”
教室裏立刻安靜下來，只剩下緊張的呼吸聲。學徒們紛紛閉目，臉上露出或興奮或凝重的神色。
我也閉上了眼睛。
火球術？暗紅能量回路傳來清晰的灼熱與渴望。
土球彈？土黃能量回路微微沉凝，表示認可。
冰錐術？深紫能量回路傳來冰冷的、銳利的悸動。
三個都有反應，甚至可以說，都“契合”。這具身體，在吸收了三種不同屬性的魔核能量後，似乎對這三種基礎元素都有了扭曲的親和力。
但我只能選一個。而且，必須考慮到我體內真正的魔力（那混沌氣旋的能量）屬性混亂，以及我僞裝出來的、微弱的“正統”魔力儲備。
選哪個更安全，更容易僞裝，且能與我魔劍士的“人設”有所配合？
火球術威力大，但消耗大，控制難，容易暴露魔力總量不足或控制不穩的問題。
冰錐術要求精準，我的精神力或許足夠（兩個靈魂？），但同樣可能暴露異常。
土球彈……相對穩定，沖擊力強，附帶擊退……這似乎與魔劍士近身突襲、創造機會的戰術思路更吻合？而且，土黃能量是我體內相對最“沉穩”、也最易控制的部分。
決定了。
我“選擇”了土球彈。
按照莉婭導師清晰緩慢的引導詞，我開始嚐試調動胸口那團混沌氣旋中的能量——不是全部，而是小心翼翼地剝離出一絲盡可能顯得“純淨”、“平和”，帶着微弱土黃光澤的魔力流（這需要極其精細的內控，模擬出土系魔力的特性），然後，沿着莉婭導師用魔力在黑石板上標出的、土球彈的基礎構建回路，在體內虛擬勾勒。
這是一個奇特的體驗。我的“魔力”本質是混亂的，卻要強行模擬出單一、穩定的土屬性；我的構建回路本質是身體被改造後的詭異脈絡，卻要遵循正統法術模型的能量路徑。就像用一個滿是棱角、形狀不規則的粗糙模具，去試圖澆鑄出標準圓潤的陶胚。
吃力。非常吃力。
我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去壓制其他屬性能量的幹擾，去“打磨”這一絲模擬出土系特性的能量，讓它按照既定路徑流轉、在特定的“節點”壓縮、旋轉……
汗水，再次從我額頭滲出。旁邊已經有學徒發出沮喪的嘆息，顯然是構建失敗了。
“保持專注，不要急躁。”莉婭導師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已經開始在過道中巡視，“感受元素的‘質’，想象它的‘形’。”
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我這邊。
我心中一緊，更加拼命地維持着那脆弱的模擬構建。虛擬的土黃色能量球體在我“意識”中緩緩旋轉，表面粗糙，結構不穩，仿佛隨時會潰散或扭曲成其他東西。
腳步聲在我身邊停下。
我能感覺到莉婭導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還帶着一絲探查的魔力波動。
“土球彈？”她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繼續，嚐試穩定旋轉，感受那份‘沉重’與‘凝聚’。”
她停留了幾秒鍾。那幾秒鍾對我來說漫長得像幾個世紀。我咬緊牙關，將全部意志力都投入進去，死死“捏住”那個虛擬的能量球體，不讓它暴露出內部任何一絲暗紅或深紫的雜色，也不讓它的結構因爲我的非常規能量回路而產生異常的波動。
終於，腳步聲再次響起，她離開了，走向下一個學徒。
我暗暗鬆了口氣，緩緩停止了虛擬構建，讓那模擬出的土系能量流小心翼翼地退回混沌氣旋，盡量不引起其他能量的騷動。
睜開眼睛，發現不少學徒一臉懊惱，只有少數幾個露出如釋重負或興奮的表情。
“第一次嚐試，失敗是常態。”莉婭導師回到講台前，“但你們需要記住剛才的感覺。接下來的一周，每天下午課後，你們可以申請使用地下一層的初級練習場，在防護法陣內，嚐試實際構建和釋放。記住，安全第一！在沒有把握前，絕不可在非指定區域嚐試！否則，後果自負。”
她宣布了下課。
走出教室，寒風撲面，讓我因精神高度集中而發熱的頭腦清醒了些。
身邊，學徒們興奮地討論着剛才的嚐試，交流着各自選擇的法術和遇到的困難。
“亞當，你選的什麼？”一個平時一起加練魔劍士基礎、名叫格倫的壯實學徒湊過來問，他臉上帶着躍躍欲試的興奮，“我選了火球術！夠勁！不過剛才差點把自己‘點着’，哈哈！”
“土球彈。”我如實回答，臉上露出適度的、屬於“初學者”的期待和一絲苦惱，“感覺……挺沉的，不好控制旋轉。”
“土球彈啊，也不錯！沖擊力強！以後咱們配合，我火球轟開防御，你土球彈補上擊倒，然後我沖上去一劍！”格倫已經開始暢想未來的“戰術配合”了。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心裏卻清楚，我真正要面對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在防護法陣內，實際嚐試構建和釋放法術……這意味着，我需要真正調動體內的混亂能量，模擬出土球彈，並將其“安全”地釋放出去。
不能失敗，不能暴露，還要顯得像個正常的、剛剛入門的土系學徒。
這難度，比單純的虛擬構建和每月一次的感應僞裝，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我摸了摸肋下那柄冰涼沉寂的刻刀，又感受了一下胸口那團隨着我情緒微微加速搏動的混沌氣旋。
土球彈……不知道我這個“冒牌”土系學徒，能搓出個什麼樣的東西來？
秋風吹過晦暗之塔三層走廊，帶着遠處魔法練習場隱約傳來的、其他學徒嚐試施法的微弱爆鳴或能量波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