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白色光點的瞬間,所有的壓力、噪音、混亂感,如同被一刀切斷。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絕對靜滯。
三人跌落在一種非金非石、觸感溫涼的地面上。身後並非洞口,而是一面微微蕩漾、逐漸平復的乳白色光膜,隔絕了歸墟之眼那令人瘋狂的咆哮。眼前,則是一個無法用“房間”或“大廳”來形容的、無比遼闊的內部空間。
這裏的光源來自空間本身——一種柔和的、無處不在的蒼白冷光,均勻地照亮每一個角落,沒有陰影。空氣(如果存在的話)幹燥、潔淨,帶着一絲極淡的、類似臭氧的金屬氣息。最震撼的是這裏的結構。
他們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多面體的內部。頭頂、腳下、四周,全是光滑如鏡、嚴絲合縫的黑色材質牆壁,與外面廢墟的黑色立方體同源,但更加完整、精密。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無數條極其細微的、發着幽藍色微光的線條,以精確的角度和間距縱橫交錯,構成一張覆蓋所有內表面的、無限復雜的幾何網絡。
空間的尺度感完全失真。明明感覺極其空曠,目光所及卻又能清晰看到數百丈外牆壁上的細節;明明沒有明顯的支撐結構,整個空間卻穩固得如同永恒。一種超越了神話“洞天福地”概念的、冰冷而絕對的工業美感(或者說,失落文明的工程學巔峰)撲面而來。
“這……這就是昆侖源點裏面?”豬八戒環顧四周,下意識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怎麼跟俺老豬想象的仙家洞府……一點都不一樣?倒像個……超大號的、特別幹淨的……盒子?”
沙僧銀藍色的眼眸掃過那些牆壁上的幽藍網絡線條,輕聲道:“能量傳導通路……或者說,數據總線。非常古老……但設計邏輯……極其高效。這裏的‘秩序’程度……比外面任何地方……都高。”
孫悟空沒有立刻說話。他握着金箍棒,感受着棒身符文與這片空間產生的、極其微弱但清晰的共鳴。符文的補全,讓他對這裏的環境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抬起頭,目光投向空間的深處——那裏並非筆直通道,而是由許多巨大的、規則排列的黑色立方體(與外部廢墟材質相同,但完好無損)堆疊、組合形成的、如同迷宮般的內部結構體。那些立方體之間留有復雜的縫隙和平台,似乎構成了可供穿行的路徑。
“定界針的引導信標指向更深處。”孫悟空指了指那些堆疊的立方體結構,“‘源點終端’的核心,或者存放更多真相的地方,應該在裏面。”
三人開始沿着光滑的地面,朝那復雜的內部結構體走去。腳步聲在這裏被吸收得幹幹淨淨,只有他們自身靈力(數據)運轉時發出的細微嗡鳴。
隨着深入,周圍的環境開始出現一些“使用痕跡”。一些平整的黑色平台上,散落着一些奇異的、非自然形成的物體:
半截斷裂的、材質不明的銀色杆狀物,斷面處能看到細密如蜂巢的內部結構。
幾片邊緣融化後又凝固的、巴掌大小的透明晶體薄片,內部封存着早已失活的、類似微型電路的光痕。
一處牆壁上,有一片明顯的、呈放射狀的焦黑灼痕,中心點還有一個淺淺的、規則的小凹坑,像是被某種高能射線近距離轟擊過。
甚至在一個拐角,他們還發現了一小堆已經徹底石化、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種制式服裝褶皺的灰色“塵土”。
這些痕跡無聲地訴說着,這裏曾發生過激烈的沖突,或者……慘烈的破壞。
豬八戒走過那堆“塵土”時,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肥胖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抽搐,小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塵埃,仿佛試圖從裏面看出花來。
“二師兄?”沙僧察覺到他的異常。
“沒……沒事。”豬八戒甩甩頭,加快了腳步,但眼神裏的那點恍惚並未散去。
他們逐漸深入到結構體內部。道路變得更加復雜,上下盤旋,有時需要穿過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有時又豁然開朗,來到一個可以俯瞰下方巨大垂直井道的懸空平台。那些幽藍色的網絡線條在這裏更加密集,有些地方甚至匯聚成一條條流淌着微光的“溪流”,沿着特定的溝槽無聲流動。
最終,他們來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交叉樞紐”。這裏像是幾條主要通路的交匯點,空間呈不規則的六邊形。六面牆壁中,有五面是光滑的黑色材質和藍色網絡。唯獨正對着他們來路的那一面牆,完全不同。
那是一面巨大的、略微向內凹陷的弧面牆。牆體本身是半透明的深灰色,像是某種厚重的玻璃或晶體。但此刻,這面牆絕大部分區域都是暗沉的、毫無生機的黑色,只有最中心偏下的位置,殘留着大約桌面大小的一塊區域,還在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閃爍着一些混亂的、失真的彩色光影。
光影的內容無法辨認,像是嚴重受損的老式錄像帶畫面,扭曲、跳動、布滿雪花,偶爾能閃過一兩個無法理解的幾何符號或一串急速滾動的、非三界任何文字的怪異字符。
而在這面“死牆”下方,對應着那塊尚在閃爍的區域,地面略微升高,形成一個低矮的平台。平台上固定着一把造型簡潔、線條硬朗的金屬座椅(或者說操作員座位)。座椅同樣布滿灰塵,扶手上的部分蒙皮已經皸裂剝落,露出底下暗銀色的金屬骨架。
當孫悟空的目光落在那把椅子上時,他耳中的金箍棒猛地一熱!不是符文發熱,而是棒體本身傳來一種尖銳的、近乎“刺痛”的共鳴!同時,一段極其模糊、卻讓他心髒驟縮的畫面碎片掠過腦海:一個身穿緊身灰色織物(與白色房間記憶中的服裝類似)的背影,坐在這把椅子上,雙手飛快地在空中虛點(操作着某種全息界面?),而前方那面巨大的牆,正顯示着浩瀚如星海般流動的數據和圖像……
“這裏……是控制室?或者監控中心?”孫悟空喃喃道,一步步走向那把椅子。
就在這時,一直有些恍惚的豬八戒,突然像被雷擊中一樣,渾身劇震!
他原本有些渾濁的小眼睛,死死盯住那把金屬座椅,以及座椅扶手上一處不太起眼的、被磨損得幾乎看不清的凹刻標記——那標記的形狀,像是一個簡化的、抽象的龍首,但龍角部分被改造成了某種類似天線或接收器的結構。
“不……不可能……”豬八戒的聲音變得極其怪異,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某種深埋已久的恐懼,“這椅子……這標記……這裏是……昆侖鏡像港的第三觀察哨?!”
“鏡像港?觀察哨?”孫悟空霍然轉身,看向豬八戒。只見八戒那張總是掛着憊懶或油滑表情的臉,此刻血色盡褪,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豆大的汗珠(這次是真實的生理反應冷汗)從額頭滾落。他的眼神直勾勾的,仿佛透過了眼前的時空,看到了無比遙遠、無比恐怖的景象。
“俺老豬……俺老豬想起來了……”豬八戒的聲音開始顫抖,帶着哭腔,卻又強行壓抑着,“不是零碎的畫面……是一整段……埋得最深最深的……‘歸檔記憶’……被剛才那‘母親’的呼喚……還有這椅子……這把該死的椅子……給捅開了!”
他踉蹌着後退兩步,背靠着一面冰冷的黑色牆壁,慢慢滑坐在地,雙手抱住頭,肥胖的身軀因爲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顫抖。
“第一次西遊……我們不是從這裏出發的……”豬八戒的聲音悶悶的,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夢魘般的回溯感,“這裏是……撤退點。或者叫……最後的疏散中轉站。”
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和一種孫悟空從未見過的、屬於“天蓬元帥”乃至更古老存在的銳利與痛苦。
“當年,我們九個人,加上其他……很多很多人……從昆侖源點的主控制區撤退……一路被‘女媧’的防御系統追殺……死傷慘重……好不容易,有一部分人撤到了這個相對獨立的‘鏡像港’……它算是源點的一個外部備份節點,有獨立的能源和短程傳送功能……”
豬八戒指着那面死牆:“那牆……當年是活的!是整個鏡像港的狀態監控和外部環境觀測主屏!能看到昆侖山周邊千裏的一切!也能看到……天上的情況!”
“天上?”沙僧輕聲問。
“對,天上!”豬八戒的呼吸變得粗重,“不是天庭的天!是真正的天!宇宙!透過觀測屏,能看到……巨大的、殘破的、冰冷的金屬造物,像死掉的鯨魚一樣漂浮在黑暗裏……那是‘方舟’的主體殘骸!還有……地球……一顆被厚厚的、不祥的灰黃色雲層包裹的星球……沒有任何生命信號……只有死亡輻射的讀數在瘋狂報警!”
他閉上眼睛,仿佛不願再回憶那畫面:“我們想從這裏,啓動鏡像港最後的能源,激活通往更深層‘庇護所’(或許就是未被發現的、其他完好的‘方舟’模塊或地下基地)的傳送。但‘女媧’的追殺程序追來了……它們攻破了鏡像港的外部防御……就是在這裏,這個觀察哨……”
豬八戒猛地睜開眼睛,看向那把空蕩蕩的金屬座椅,眼神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傷和……一絲愧疚?
“當時……坐在這把椅子上,負責操作傳送協議和防火牆的……是‘白工’……就是後來的白骨精……”
孫悟空和沙僧屏住了呼吸。
“她必須全神貫注,不能離開座位哪怕一瞬……‘女媧’的程序化身——一些像銀色水流又像光霧的怪物——從通風管道、從數據接口…… everywhere 滲了進來!我們剩下的人在這裏拼命阻擋……我、卷簾、楊戩……還有其他幾個記不清臉的兄弟……”
豬八戒的聲音哽咽了:“‘白工’成功了……傳送通道短暫打開……一部分人沖了進去……但她自己……來不及了……一把由‘格式化’指令凝成的光刃,從她背後的牆體裏突然刺出……穿過了她的胸口……數據態的鮮血……濺滿了操作台和這面牆……”
他指着牆上那塊至今還在閃爍的、桌面大小的區域:“就是那裏……她的血,還有她最後未完成的操作數據,和她一部分未轉移的意識碎片……永遠地‘卡’在了系統裏……和鏡像港這部分受損的硬件融合在了一起……所以這裏還有一點殘存的顯示……所以……所以後來她才能在系統的‘回收’與‘重塑’中,留下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完整的‘異常’,變成了白虎嶺的‘白骨精’……”
真相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孫悟空心頭!
白骨精……那位冷靜的女研究員“白工”……她不是被系統分解的測試員,而是在第一次西遊最後的撤退戰中,爲了給同伴爭取生機,在這個名爲“昆侖鏡像港”的觀察哨裏,戰死在了操作席上!她的犧牲如此慘烈,以至於殘留的數據與硬件融合,成了系統無法完全清除的“幽靈”,並在五百年後,以那種詭異的方式,留下了關於“協議”的線索!
“那……那後來呢?”沙僧的聲音也帶着顫抖,“鏡像港……怎麼變成了廢墟?又怎麼被封印到了歸墟之眼裏?”
豬八戒臉上的痛苦更加深重,他抱住頭,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後來……後來傳送通道因爲失去穩定操作,提前崩潰了……沒進去的人,包括我、卷簾,還有……還有大師兄你!”
他看向孫悟空:“是你!是你讓我們先帶着受傷的同伴和重要數據(可能就是‘初始協議’的初稿)從另一條應急通道撤離!你自己留下來斷後!你說你有‘定界針’,能暫時幹擾‘女媧’程序的追蹤邏輯,爲我們爭取時間!”
豬八戒的聲音帶着無盡的懊悔:“我們……我們撤了……沿着一條通往東海方向的深層數據管道……那是鏡像港預設的、最後的緊急逃生路線……我們以爲你隨後就能跟上來……”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但我們等了很久……你沒來……只等到了一次巨大的、從後方傳來的數據沖擊波……和系統廣播的、關於‘叛逆者孫悟空已被鎮壓’的通告……再然後,我們那條逃生管道也發生了劇烈的空間塌縮和封印……等我們狼狽地爬出來,已經到了東海邊緣,記憶也開始模糊、被覆蓋……後來,就發生了天蓬調戲嫦娥、卷簾打碎琉璃盞……嘿,多拙劣的劇本!”
豬八戒慘笑起來:“原來,那根本不是開始……只是系統對我們這些‘漏網之魚’的二次處理和身份覆蓋!而這個鏡像港……這個白工戰死的地方……則在‘女媧’的盛怒和後續的‘歷史修正’中,被直接從昆侖山體上‘切割’下來,壓縮、封印,丟進了東海最深的數據亂流裏,也就是後來的‘歸墟之眼’!成了永遠不能見光的‘錯誤’!”
真相,殘酷得令人窒息。
第一次西遊,不是一場有計劃的“逆襲”,而是一次在系統全面追殺下的、慘烈無比的大潰退和疏散行動!他們失敗得如此徹底,同伴戰死,據點被毀,逃生者被篡改記憶,整個事件被從歷史中抹去、扭曲成無關緊要的“叛逆”。
而這個“昆侖鏡像港”,就是那場失敗戰役的最後戰場和墓碑。
沉默,在冰冷的空間中蔓延。只有那塊屬於“白工”的殘存屏幕,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着混亂的光影,仿佛逝者永不瞑目的眼睛。
良久,孫悟空深吸了一口氣,走向那把空蕩蕩的金屬座椅。他伸出手,輕輕拂去扶手上的積塵,露出那個磨損的龍首天線標記。
“白工……還有所有死在這裏的兄弟……”他低聲說,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裏異常清晰,“我們回來了。”
他轉身,看向依舊沉浸在巨大悲痛和記憶沖擊中的豬八戒,以及眼神悲憫的沙僧。
“八戒,謝謝你。”孫悟空的目光沉靜而堅定,“你帶來的,不只是悲傷的回憶。你指明了道路——當年你們撤離的‘應急通道’。如果它還存在,哪怕被封死了,也一定能找到痕跡。那條通道,或許就是我們現在要找的、通往真正‘昆侖源點’主控制區的……另一條路。”
他舉起金箍棒,補全的符文微微發亮。
“白工用生命守護的傳送協議數據,或許還殘留在這面牆裏,或者……在她後來化作的‘白骨精’數據殘留中,有備份。而我們有了更完整的地圖(金箍棒指引)和鑰匙(符文)。這一次……”
孫悟空的目光掃過這寂靜的、充滿了死亡與犧牲記憶的觀察哨,最後落在那閃爍的殘屏上。
“這一次,我們不會撤退。我們要沿着當年未走完的路,走到盡頭。把該拿回來的,該弄明白的,該了結的……都做個了斷。”
“爲了白工,爲了所有被遺忘的犧牲者,也爲了……我們被困在‘夢’裏,連選擇真相權利都沒有的……所有人。”
豬八戒慢慢抬起頭,擦去臉上的汗與不知何時流下的淚,眼中的渾濁和憊懶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決絕取代。他抓起地上的九齒釘耙,撐着站了起來。
“猴哥……你說得對。裝傻裝了太久,差點真以爲自己是頭豬了。”他扯出一個難看的、但無比認真的笑容,“這次,俺老豬,跟到底。替‘白工’,也替當年的……天蓬,把沒走完的路,走完。”
沙僧默默點頭,頸間骷髏念珠的幽藍火焰,似乎也燃燒得更明亮了些。
三人再次看向那面巨大的死牆,看向那塊孤獨閃爍的殘屏。
仿佛是對他們決心的回應,那殘屏上混亂的光影,極其短暫地、穩定了那麼一刹那——閃過了一個清晰的、由點和線構成的、指向觀察哨後方某條幽深通道的簡略結構圖標記。
雖然轉瞬即逝,但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白工”留下的,最後的指引。
通往當年應急通道入口的……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