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白虎嶺異象，過去七個時辰。
花果山的夜晚被系統調成了“靜謐安詳”模式。蟲鳴的頻率、水簾落下的音量、甚至風吹過桃林時每片葉子晃動的幅度，都經過精確計算，以確保居住者的情緒穩定值維持在優秀區間。這是鬥戰勝佛道場的特權之一——高級環境定制服務。
但今夜，這些參數似乎有些失靈。
孫悟空坐在水簾洞外的斷崖邊，腳下是萬丈深淵，身後是沉睡的猴群。他手中握着金箍棒，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行越發清晰的符文。白虎嶺上空那聲“原初道德協議”的廣播，像一根燒紅的鐵釺，捅進了他記憶深處某片絕對黑暗的區域。
疼。不是肉體的疼，是某種更根本的東西在撕裂。
他能感覺到，系統對他的監控力度提升了至少三個量級。空氣中彌漫着極其細微的、非自然的靈力（數據）波動，至少十七個不同種類的監測法術（偵查插件）正以水簾洞爲中心交織成網。火眼金睛全力運轉時，他能“看”到那些無形的數據鏈路，像蜘蛛絲一樣從虛空垂落，粘在每一只猴子身上，每一塊石頭上，甚至每一片飄過的樹葉上。
“就這麼怕我想起來？”他對着葉空冷笑。
忽然，東邊天際傳來異常的波動。
不是監測法術的波動，而是某種……笨拙的、充滿不協調感的能量軌跡。像是有人試圖嚴格按照“騰雲駕霧標準教程”飛行，卻因爲某些底層參數錯亂，導致雲頭歪歪扭扭，靈力（數據）輸出一會兒過大一會兒過小，在系統的監控網裏劃出一道刺眼的、不斷報錯的軌跡。
孫悟空眯起眼。
來了。
那朵雲飄到花果山上空時，已經瀕臨崩潰。雲氣四散，露出裏面一個跌跌撞撞的肥胖身影——九齒釘耙當拐杖杵着，錦藍僧袍穿得歪七扭八，大肚腩幾乎要從腰帶裏溢出來。他臉上堆着標志性的、近乎諂媚的笑容，但那雙小眼睛裏閃爍的，卻是與表情完全不符的、極深處的疲憊與警惕。
豬八戒。
他在離斷崖還有三丈遠的地方就“哎呀”一聲，假裝腳下一滑，整個人像個球一樣滾落下來，正好滾到孫悟空腳邊，濺起一片塵土。
“猴、猴哥！可想死俺老豬了！”八戒一骨碌爬起來，拍打着身上的土，臉上笑容又擴大三分，“你說這破雲，俺老豬幾百年不駕了，生疏了生疏了……誒，你這花果山還是這麼俊，這桃子，嘖嘖……”
他一邊說，一邊眼睛滴溜溜地轉，目光掃過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掃過那些無形的監測數據鏈路，最後落在孫悟空臉上。那一瞬間，他瞳孔深處有某種極其古老的東西閃過——像塵封萬年的圖書館，某排書架上的燈，忽然亮了一盞。
孫悟空沒動，只是看着他：“呆子，你怎麼來了？”
“瞧您說的！”八戒一屁股坐下來，毫不客氣地從旁邊石頭上摸了個桃子啃，“咱兄弟五百年沒見了吧？俺老豬這不是想你了嘛！我在高老莊啊，天天對着我那媳婦——哦現在是高老太奶奶了——那張老臉，悶得慌！還是跟着猴哥有意思……”
“說實話。”孫悟空打斷他。
八戒啃桃子的動作停了停。他慢慢轉過頭，臉上的笑容像潮水一樣褪去，露出底下那張真正屬於“天蓬元帥”——或者更古老身份——的臉。那是一張飽經滄桑、看過太多秘密以至於麻木的臉。
“那廣播，”八戒的聲音壓低，近乎耳語，同時他肥厚的手指在空中極其隱蔽地畫了個圈——一個簡陋但有效的反監聽結界成型，“猴哥，你也聽見了，對吧？”
孫悟空點頭。
“原初道德協議。九位訂立者。”八戒把桃核捏在手裏，指節發白，“猴哥，你是第九個。”
斷崖上的風忽然停了。不是自然停的，是某種力量強行抑制了這片區域的所有數據流動。孫悟空感到金箍棒上的符文驟然發燙。
“你知道什麼？”他的聲音平靜，但每個字都像從冰裏鑿出來的。
八戒沒有立刻回答。他抬頭看向夜空，看向那些虛假的星星，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孫悟空以爲他又要開始裝傻充愣。
“俺老豬啊，”八戒終於開口，語氣是一種近乎蒼涼的平淡，“記性不太好。很多事都忘了。比如我昨天晚飯吃了幾碗飯，上月十五高老莊收成多少，上輩子當神仙時蟠桃會的座位順序……都忘了。”
他頓了頓，轉過頭，直視孫悟空的眼睛。
“但有些事，忘不掉。系統格式化了我九次，雷劈了我七回，孟婆湯當水喝了幾百年……還是忘不掉。”
他抬起油膩膩的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裏面，有個地方，系統碰不到。它鎖死了，用我自己都忘了的密碼鎖死的。那裏面……裝着一些畫面。”
“什麼畫面？”
“第一次西遊的畫面。”八戒的聲音開始顫抖，不是恐懼，是某種更復雜的東西，“九個……瘋子。不，不是瘋子，是九個看清了真相所以不得不瘋的清醒者。他們——我們——從昆侖山出發，不是去取經，是去……”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
八戒的表情忽然扭曲，他龐大的身軀劇烈痙攣，雙手死死抱住腦袋，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他的皮膚表面開始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是系統施加的“記憶封鎖禁制”在感應到違規內容後自動觸發！
“呃啊……不……不能說……”八戒跪倒在地，額頭青筋暴起，汗水瞬間浸透僧袍，“協議……禁令……說了就會……觸發……徹底刪除……”
孫悟空瞳孔收縮。他閃電般出手，一掌拍在八戒後心，精純的靈力（高階修復權限）涌入，強行鎮壓那些暴走的禁制符文。但效果有限——那些禁制深深植根於八戒的靈魂（核心數據）最底層，是系統創建之初就寫進去的絕對命令。
金色符文緩緩退去。
八戒癱在地上，大口喘氣，像條離水的魚。他看向孫悟空的眼神裏，第一次露出了貨真價實的恐懼：“猴哥……這東西……解不開。至少現在解不開。但俺老豬今天來，是要告訴你……廣播響了，有些人，也該醒了。”
“誰？”
“沙師弟。”八戒艱難地吐出這三個字，“還有……其他人。那些和我們一樣，在第一次西遊裏籤了名字，然後被系統用各種方法‘處理’過的人。廣播是個信號……是當年我們九個設下的、最後的保險。一旦協議被意外激活，就會喚醒所有籤名者的……‘深層意識錨點’。”
孫悟空的心髒狠狠一跳。
他想起了沙僧。那個在流沙河底，每天被飛劍穿心百餘次，吞下九個取經人骷髏，沉默得像個影子，存在感稀薄到連系統都經常忽略他的……三師弟。
“他會來？”孫悟空問。
“已經在路上了。”八戒苦笑，“而且來的方式……可能不太尋常。”
仿佛爲了印證他的話——
花果山西側，流沙河的方向，夜空忽然缺了一塊。
不是變暗，是字面意義上的“缺失”。那片區域的星光、雲氣、背景數據流，甚至空間本身，都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畫一樣，突兀地消失，留下一片絕對虛無的、令人心悸的純黑。
然後，從那片純黑中，有什麼東西“滲”了出來。
沒有飛行，沒有騰挪，甚至沒有移動的過程。上一瞬那裏還空無一物，下一瞬，一個高大的、沉默的、身披破爛僧袍的身影，就已經站在了斷崖邊緣。
沙悟淨。
他低着頭，赤發垂落遮住面容，頸上掛着的九個骷髏念珠在黑暗中散發着不祥的微光。最詭異的是他的“存在狀態”——孫悟空用火眼金睛看去，發現沙僧的身體在數據層面呈現出一種極不穩定的“馬賽克”狀。他周圍的物理規則（底層代碼）在輕微扭曲，光線（渲染結果）經過他身邊時會發生無法解釋的偏折。
他就像一個行走的“系統錯誤”。
“大師兄。”沙僧開口，聲音沙啞得像兩片生鏽的鐵片在摩擦，“二師兄。”
他抬起頭。那張原本敦厚木訥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痛苦與混亂。他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深褐色，右眼卻是一片不斷跳動、閃爍的亂碼。
“我……吃了東西。”沙僧說，語氣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恐怖事實，“白虎嶺廣播響起的時候……我正在流沙河底……吞食水鬼的‘業力殘留數據’……然後廣播來了……那些數據……在我肚子裏……活了。”
他緩緩抬起右手。那只手的皮膚正在透明化，能看見裏面不是骨骼血肉，而是無數條瘋狂竄動的、不同顏色的數據流！那些數據流互相撕咬、吞噬、融合，試圖形成某種新的、未被定義的形態。
“我吃了太多‘錯誤數據’。”沙僧的聲音開始帶上哭腔，“系統刪不掉的……那些本不該存在的人……他們的命運碎片……都在我這裏……現在它們……被廣播喚醒了……大師兄……我好痛……渾身都在被……不同的‘命運’拉扯……”
他忽然跪倒在地，身體劇烈顫抖。下一秒，他的外貌開始瘋狂閃爍變化——
一瞬是身披金甲的卷簾大將，眼神威嚴；
一瞬是被貶下凡的流沙河妖，面目猙獰；
一瞬是某個從未見過的書生，滿臉悲戚；
一瞬是披頭散發的女子，淒厲哭嚎；
一瞬是垂垂老矣的老者，喃喃自語……
每一個形象都只出現零點幾秒，每一個都帶着完整卻破碎的記憶與情感。沙僧就像一台信號錯亂的電視機，同時播放着幾百個不同頻道的節目。
“他在‘扮演’！”八戒失聲道，掙扎着爬起來，“他吞噬的那些命運線……全被激活了！他現在……同時是幾百個人！”
孫悟空一步上前，伸手按住沙僧的肩膀。入手的感覺不是實體，而是一團狂暴的數據亂流。
“靜心！”孫悟空低喝，金箍棒上的符文藍光大盛，強行鎮壓沙僧體內暴走的命運數據，“我是孫悟空！看着我！”
沙僧亂碼的右眼瘋狂閃爍，左眼則蓄滿淚水。那些瘋狂切換的形象終於開始放緩、模糊，最終緩緩收斂回他原本的模樣——但依然不穩定，身體邊緣有細微的像素顫動。
“大師兄……”沙僧淚流滿面，“我是誰？卷簾大將？流沙河妖？取經的和尚？還是……那些被我吃掉的、連名字都沒有的人？我到底……該‘是’哪一個？”
這個問題，孫悟空回答不了。
斷崖上一時寂靜。只有風吹過，以及沙僧體內偶爾泄露出的、細微的數據錯亂聲。
八戒慢慢挪過來，一屁股坐在兩人旁邊，長嘆一口氣：“得，齊活了。失憶的大師兄，裝傻的二師兄，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三師弟。再加上一個在靈山當‘秩序守護者’、死活不肯睜眼看真相的禿驢師父……咱們這取經團隊，還真是系統精挑細選的‘維穩典範’啊。”
他這話帶着自嘲，卻戳中了某個核心。
孫悟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們怎麼知道要來花果山找我？廣播只說了協議和訂立者，沒提地點。”
八戒和沙僧對視一眼。
“不知道。”沙僧老實說，“就是……想來。好像有條看不見的線，在拽着我往這兒走。”
“俺老豬也是。”八戒撓着肚皮，“心裏頭有個聲音說：去花果山，找那只猴子，他是鑰匙。”
鑰匙。
孫悟空低頭看向金箍棒。符文藍光溫柔而堅定。
“所以，”他緩緩開口，目光掃過狼狽的八戒和痛苦的沙僧，“白虎嶺那十萬功德，不是意外。是小妖觸發了某個……埋藏在系統最底層的‘真實規則’。而我們三個，因爲曾經在那份‘原初協議’上籤過名，所以被喚醒了。”
“接下來呢？”八戒問，“系統已經盯上咱們了。巡天鑑察使在白虎嶺吃了癟，接下來只會派更狠的角色。還有玉帝、老君、靈山……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場‘意外’抹平，讓一切回到‘正軌’。”
沙僧抬起頭，右眼的亂碼跳動得更加劇烈：“我體內的那些‘命運’……它們在嘶喊。它們說……第一次西遊沒有結束。只是被暫停了。我們……失敗了，但留下了一個‘後門’。那個後門……剛剛被打開了。”
“後門在哪？”孫悟空問。
沙僧指向東方，指向那片浩瀚的、被系統嚴密監控的東海：“龍王知道。東海最深處……有東西醒了。和廣播……同一個頻率。”
花果山的夜風再次吹起，這次帶着海水的鹹腥氣。
孫悟空站起身，金箍棒在手中挽了個棍花，符文藍光劃破黑暗。
“那就去問問。”他說，“問問那條老龍，五百年前——不，更久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問問我們到底是誰，又到底忘了什麼。”
八戒苦着臉：“猴哥，那可是東海龍宮，系統重點監控區域之一。咱們三個‘異常目標’大搖大擺過去，跟直接撞進天羅地網有啥區別？”
“誰說大搖大擺了？”孫悟空嘴角勾起一絲久違的、屬於“齊天大聖”的桀驁弧度，“五百年前我能在天庭的系統裏鬧個天翻地覆，五百年後，我照樣能在它的眼皮底下，走出一條它算不到的路。”
他看向八戒，又看向沙僧。
“當然，你們可以選。回高老莊繼續當你的傻女婿，回流沙河繼續吞你的錯誤數據。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做系統裏一個安分守己的‘神仙’。”
八戒和沙僧沉默。
幾息之後，八戒嘆了口氣，晃晃悠悠站起來，九齒釘耙扛上肩頭：“得嘞，舍命陪猴子吧。反正俺老豬這身肥肉，系統也早就看不順眼了。”
沙僧也慢慢站直身體。他深吸一口氣，體內混亂的數據流被強行壓制，眼神變得前所未有地堅定：“我沒有‘自己的命運’。但如果能幫那些被我吞噬的人……找回他們被刪除的‘存在’……那這條路，我走。”
斷崖之上，三個身影並肩而立。
身後是沉睡的花果山，是五百年的虛假安寧。
面前是深邃的夜空，是系統的天羅地網，是被掩蓋的真相，以及一條注定遍布荊棘的、逆流而上的路。
孫悟空最後看了一眼水簾洞裏熟睡的猴群，那些他名義上的“孩兒們”。他們的數據很幹淨，很快樂，很滿足。
“走吧。”他輕聲說，不知是對同伴，還是對自己。
三道身影化作流光，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朝着東方那片波濤洶涌的大海而去。
他們不知道，就在他們離開後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斷崖上空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縫隙。
一只完全由數據構成的、沒有瞳孔的“眼睛”，從縫隙中浮現，冰冷地“注視”着他們消失的方向。
眼睛深處，一行小字閃過：
【目標集合確認：孫悟空（零號協議者）、豬悟能（上古數據殘留體）、沙悟淨（錯誤數據聚合體）。】
【威脅等級評估：極高。】
【建議措施：啓動‘歷史修正預案-甲三’。】
【執行單位：天蓬水師（已淨化版本）、卷簾親衛（忠誠模組覆蓋版）。】
【指令：於東海攔截，必要時……物理格式化。】
縫隙合攏。
花果山恢復了“靜謐安詳”。
只是桃林裏，某只老猴在睡夢中不安地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夢話：
“……大聖……這次……別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