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前輩?”
那聲音幹澀、沙啞,甚至因爲緊張和傷勢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音量不大,卻像一顆投入絕對寂靜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固執地,回蕩在破碎的天穹之下,回蕩在無數呆滯絕望的靈魂感知之中。
有那麼一刹那,連吞寶金蟾那持續碾壓星辰光幕的暗金巨爪,都似乎微不可察地……停滯了億萬分之一瞬。
時間仿佛凝固了。
癱倒在山道各處、僥幸未昏死過去的玄天宗弟子,包括那些掙扎着想要重新組織防御、卻已心如死灰的執事、長老們,全都如同被最頂級的定身術命中,僵在了原地。他們臉上那原本被絕望和恐懼徹底占據的表情,此刻被一種更加極致的、無法理解的茫然所覆蓋。
誰……在說話?
聲音……似乎來自下方,來自……外門雜役峰的方向?
無數道呆滯的目光,下意識地、艱難地轉動,循着那聲音的源頭望去。
然後,他們看到了。
在煙塵彌漫、碎石滾落的半山平台,一個穿着洗得發白、打着補丁的灰色雜役弟子服的少年,正搖搖晃晃地站着。他身形單薄,嘴角殘留着未擦淨的血跡,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煉氣三層,在場隨便一個外門弟子都比他強。
是他?
那個……掃了十年山門的……王富貴?
荒謬!
極致的荒謬感,瞬間沖淡了部分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神魂錯亂的認知失調。一個煉氣三層的雜役,螻蟻中的螻蟻,在宗門覆滅、連掌門長老都慘敗吐血的絕境時刻,竟然……開口稱呼那恐怖的上界凶獸爲“前輩”?
他是被嚇瘋了嗎?還是自知必死,臨死前發出無意義的囈語?
連剛剛被陣法柔光接住、氣息萎靡、正拼命運功壓制傷勢的清虛掌門和幾位太上長老,在聽到這聲音、辨認出說話之人後,眼中都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化爲更深的悲涼與無力。完了,連最底層的弟子,心神都已崩潰至此了嗎?
然而,天空之上,那對如同死亡之日般的金色巨瞳,卻在聲音響起的瞬間,猛地聚焦!
冰冷、漠然、視萬物爲芻狗的目光,如同兩柄實質的、蘊含無上規則的天刀,穿透空間,瞬間落在了那個渺小如塵埃的雜役弟子身上。
被這目光觸及的刹那,王富貴只覺得周遭空氣瞬間被抽空,無邊的冰冷和一種源自生命層次絕對碾壓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要再次癱軟下去。懷中的賬冊滾燙得像是要燃燒起來,那股灼熱甚至帶着刺痛,卻也同時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一股微弱卻異常堅韌的力量,支撐着他的脊梁沒有彎下,支撐着他抬起雙眼,毫不避諱地迎上了那對恐怖的金色瞳孔。
四目相對。
一方是掌控吞噬大道、威壓諸天的上界凶獸。
一方是掃地十年、修爲墊底的末流雜役。
這幅畫面,詭異得讓所有目睹者靈魂都在顫栗。
吞寶金蟾那宏大的、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着一絲清晰的、毫不掩飾的疑惑與……被打擾的不悅。
“螻蟻……你在對本尊說話?”
每一個字都帶着沉重的威壓,如同重錘敲擊在王富貴的神魂上,讓他臉色又白了幾分,身形晃了晃,但他咬緊牙關,沒有後退,也沒有移開目光。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金蟾那龐大無邊的身軀,而是異常精準地,指向了它額頭正中央,那枚微微顫動、散發着令萬寶俯首道韻的“落寶金錢”。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心頭再次狂震!他竟敢……直指那枚恐怖的法寶?
王富貴咽下喉嚨裏翻涌的血腥氣,強迫自己用最清晰的聲音,說出了那句早已在腦海中轟鳴了無數遍、此刻帶着賬冊賦予的奇異底氣的話語:
“你戴着的這個……‘落寶金錢’……”
他頓了頓,似乎在確認,又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語氣裏甚至帶上了一點十年掃地生涯培養出的、樸質的認真:
“好像是……第三百六十五代的……贗品。”
“贗品”二字出口的瞬間——
“轟!!!”
一股遠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混亂、夾雜着難以置信的驚怒、以及一絲連金蟾自身都未曾察覺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與恐懼的恐怖氣息,如同宇宙初開的大爆炸,從吞寶金蟾那龐大如山嶽的身軀中轟然爆發!
“螻蟻!你——說——什——麼——?!”
宏大沉悶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無法控制的扭曲和變調!仿佛億萬噸金屬被無形的力量生生撕裂、揉碎!聲音中蘊含的怒火與殺意,讓下方本就布滿裂痕的星辰光幕再次劇烈搖晃,無數弟子被這音波直接震得昏死過去!
金色巨瞳瞬間收縮成了兩點極致冰寒、卻也極致驚疑的針芒,死死“釘”在王富貴身上,仿佛要將他從肉體到靈魂每一寸都徹底洞穿、焚毀!
它無法理解!一個下界最卑微的煉氣螻蟻,怎麼可能認出“落寶金錢”?怎麼可能知道它是“贗品”?甚至還精準地說出了“第三百六十五代”?!
這絕不可能!這是它最大的秘密之一,是連它主人麾下許多重要下屬都不清楚的隱秘!這個螻蟻……
而更讓吞寶金蟾心神劇震、甚至感到一絲莫名恐慌的是,就在這螻蟻說出“贗品”二字的刹那,它額頭中央,那枚自它誕生意識起就伴隨它、助它吞噬無數珍寶、幾乎與它本源相融的“落寶金錢”,竟然……不受控制地劇烈震顫起來!
不是以往對敵時主動激發的規則漣漪,而是一種仿佛遇到了天敵、遇到了更高層級本源召喚的、源自本能的恐懼顫栗!那“萬法不沾”、“諸寶落地”的玄妙道韻,竟然出現了一絲紊亂的波動,變得不再圓融!
“這……怎麼回事?!”金蟾內心的驚駭難以言表。
下方,王富貴在金蟾暴怒的氣息沖擊下,如同怒海中的一葉扁舟,嘴角再次溢血,但他眼神卻奇異地更加明亮,甚至帶着一種破釜沉舟後的平靜。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懷中賬冊的滾燙已達到了一個臨界點,那“嗡嗡”的震顫聲與他心跳共鳴,腦海中那“強制追索回收”的律令文字如同燃燒的太陽。
他知道,僅憑一句話,不足以解決問題。他需要“憑證”。
在無數道或呆滯、或驚駭、或茫然、或覺得他下一刻就要被金蟾目光碾成齏粉的目光注視下,王富貴緩緩地,將手伸進了自己那件洗得發白、打着補丁的雜役服懷裏。
動作很慢,甚至有些吃力,仿佛懷裏揣着什麼沉重無比的東西。
吞寶金蟾的金色巨瞳死死盯着他的動作,驚怒之中帶着一絲連它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警惕。這個螻蟻……太反常了!
玄天宗衆人,包括清虛掌門,也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王富貴的手。他想幹什麼?掏武器?符籙?在能輕易“落”去掌門本命法寶的金錢面前,任何法寶符籙都是笑話!
然後,王富貴從懷裏……掏出了一本東西。
不是光芒萬丈的神器,不是符籙繚繞的秘寶,不是任何他們想象中可能藏有的、或許能創造奇跡的異物。
而是一本……邊角破爛不堪、封面磨損得字跡模糊、紙張泛黃脆弱仿佛一碰就碎、扔在路邊連最落魄的乞丐都未必會彎腰去撿的——
破!爛!賬!本!
“???”
這一刻,所有看清那東西模樣的玄天宗弟子、執事、長老,大腦徹底宕機。賬……賬本?一本破舊的、凡俗店鋪裏常見的流水賬本?王富貴在這個時候,掏出一本賬本?他……他真的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
就連清虛掌門,眼中也只剩下無盡的荒謬與悲哀。此子……怕是心神被金蟾威壓徹底摧毀,陷入了不可理喻的癔症之中。
然而,與下方衆人反應截然不同的是——
當那本破爛賬冊暴露在空氣中,暴露在吞寶金蟾那對金色巨瞳之下的瞬間!
“嗚——!!!”
吞寶金蟾龐大無匹的身軀,竟然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震!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它那冰冷淡漠的金色瞳孔,在目光觸及那本破爛賬冊的刹那,先是猛地擴張到極致,隨即驟然收縮,瞳孔深處爆發出一種近乎實質的、無法掩飾的驚駭與恐懼!
別人或許感覺不到,但作爲“落寶金錢(仿)”的持有者,作爲“萬寶道契”違約方的直接關聯者,吞寶金蟾在那一瞬間,清晰無比地感知到了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諸天契約源頭、萬寶規則核心的至高威壓!那股威壓蒼茫、古老、冰冷、絕對,帶着清算一切的漠然意志,雖只是一絲微不足道的流露,卻讓它那浩瀚如星海的凶戾氣息,如同冰雪遇到烈陽,瞬間凝固、戰栗!
它額頭中央的“落寶金錢”,更是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銳到刺耳的悲鳴顫音,那對薄如蟬翼的翅翼瘋狂扇動,卻再也無法穩定地散發出“落寶”道韻,反而像是受驚的鳥兒,想要掙脫什麼束縛!
“那……那是……”金蟾那宏大聲音中的怒意和殺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法抑制的顫抖,“萬寶……總契……的氣息?! 不……不可能!總契早已……怎麼會出現在一個下界螻蟻手中?還是……如此殘破的形態?!”
王富貴舉着那本破爛賬冊,掌心能感受到冊子內部傳來的、如同火山即將噴發般的灼熱與震顫。他抬起頭,望着天空中那明顯露出驚懼之色的金色巨瞳,語氣依舊帶着那份樸質的認真,甚至因爲賬冊在手,而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底氣:
“真品……”
他晃了晃手中的賬冊,冊子破爛的邊角在黯淡的天光下毫不起眼。
“好像……在我這兒。”
話音落下,天地死寂。
只有吞寶金蟾那壓抑不住的、帶着無盡驚悸的粗重呼吸聲,如同悶雷滾過蒼穹。它那巨大的暗金色身軀,第一次,在面對下界螻蟻時,出現了遲疑和退縮的跡象。那碾壓星辰光幕的爪子,不知何時已微微抬起,僵在半空。
玄天宗所有人,包括清虛掌門,都如同化作了沒有生命的雕塑,呆呆地看着半山上那個舉着破賬本的雜役少年,又呆呆地看向天空中那明顯流露出恐懼的上界凶獸……
世界觀,在這一刻,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