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還酸嗎?”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柔和了些許,聽的明月筆尖一頓,連忙搖頭:“不、不酸了,謝謝公公。”
魏欽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值房裏又安靜下來,只有燭火偶爾噼啪作響。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隨意般問道:“今日胡太監教的,關於幾位老太妃的忌諱,都記清了?”
明月見他考校功課,立刻打起精神,努力回憶着:
“記了一些……比如陳太妃不喜人在她面前提‘狐’字,因爲早年有人說她……面相像狐狸;張太妃信佛,最討厭人殺生,尤其見不得人撲打飛蛾;還有李太妃……”
她一一說來,雖然有些地方記得磕巴,但大體意思不差。
魏欽靜靜聽着,末了,淡淡道:“記性尚可。”
算是難得的誇獎。
明月臉上立刻露出一點小小的欣喜,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眼睛都亮了幾分。這才敢偷看他一眼,那臉色似乎比剛才更緩和了些,膽子便又大了一點點,小聲問:
“公公,您說……李選侍她,爲什麼總盯着我不放呢?”
這是她一直憋在心裏的疑問。她自認從未得罪過那位選侍娘娘。
魏欽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她?不過是孫德海放出來探路的石子,想看看咱家的反應,順便……給你找點不痛快,若能激得你犯錯,或者讓咱家厭棄了你,便是意外之喜。”
他看向明月,見她似懂非懂,便難得耐心地多解釋了幾句:
“在這宮裏,很多時候,對付一個人,未必是因爲她本身做了什麼,而是因爲她所處的位置,她所代表的人。你既是咱家名義上的人,動了你,便是打了咱家的臉,試探咱家的底線。”
明月恍然,隨即又感到一陣寒意。原來即使她什麼都不做,只要待在魏欽身邊,就會成爲別人的靶子。
“怕了?”魏欽察覺她的沉默,語氣微沉。
明月抬起頭,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用力搖了搖頭:“不怕。”
她頓了頓,聲音雖輕卻堅定:“有公公在。”
簡單的四個字,卻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魏欽心湖,漾開圈圈漣漪。他看着她全然信賴的眼神,心底那處柔軟似乎又被觸動了。
“蠢話。”他別開眼,語氣卻聽不出多少斥責之意,“咱家能護你一時,還能護你一世不成?終究要靠你自己立起來。”
明月卻固執重復:“雖然但是,公公就會護着我的。”
魏欽一時語塞,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小東西,平日裏膽小如鼠,偏偏在這種時侯敢和他這麼說話。
他伸手,用指尖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寫你的字,再多嘴,今晚就別睡了。”
明月吃痛捂住額頭,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卻不敢再說話,乖乖低下頭繼續練字。只是那微微嘟起的唇瓣,泄露了她一點點不滿。
魏欽看着她這小模樣,眼底掠過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夜漸深,明月寫着寫着,腦袋開始一點一點,眼皮也開始打架。連日學習再加上此刻熱乎乎的環境,讓她終究抵不過困意。
魏欽正看着一份文書,忽然覺得肩頭一沉。
他側頭看去,只見明月不知何時竟歪倒過腦袋靠在了他肩上,已經睡着了。
呼吸均勻綿長,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睡得十分香甜,手裏還虛虛地握着那支筆。
魏欽身體瞬間僵住。
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氣息混合着墨香,絲絲縷縷地縈繞在他鼻尖,與他慣常的冷檀香格格不入。
魏欽下意識地想將她推開。
他厭惡這種不受控的親近,厭惡任何可能成爲弱點的心軟。
然而,剛抬起的手卻在即將觸碰到她的肩膀時,頓在了半空。
燭光下,她睡得毫無防備,眼瞼下還有淡淡的青黑,顯是近日學規矩、認字累着了。那小小的臉就這樣靠在他肩頭,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着,看起來傻氣又……脆弱。
推開她嗎?她會驚醒,大概又會嚇得像只受驚的兔子,眼圈泛紅,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然後呢?然後這值房裏好不容易有的一點……讓他並不反感的“活氣”,又會消失殆盡,重新變回冰冷和死寂。
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並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
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煩躁。
這小東西還有用,是牽制孫德海、迷惑外界的棋子。現在嚇壞了,得不償失。
對,就是這樣。
留着她,不過是因爲她還有利用價值。他魏欽行事,向來只論利弊,不論其他。
至於這點微不足道的靠近……權當是給聽話的貓狗一點甜頭,讓她更死心塌地罷了。
他如此說服着自己,那僵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了下來。甚至,爲了讓她靠得更穩當些,他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動作小心得近乎笨拙。
做完這一切,才重新拿起那份文書,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到字句上。然而,肩頭的溫熱存在感實在太強,鼻尖縈繞的陌生氣息也不斷幹擾着他的心神。
最終,他只是再次調整了下坐姿,讓她靠得更穩些。
值房裏靜得只剩下燭火搖曳的微響和她均勻的呼吸聲。
魏欽手中的文書再也看不進半個字,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發絲上——不算特別烏黑,帶着點營養不良的黃,但很細軟。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極輕地捻起一縷,在指腹間慢慢摩挲。觸感比絲綢更細膩,帶着一點微癢,蔓延至心尖。
像是找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兒,魏欽默不作聲地把玩着那縷頭發,纏繞,鬆開,再纏繞。
目光漸漸下移,落在她纖細脆弱的脖頸上。那裏的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能隱約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一股混合着皂角和她本身氣息的味道幽幽傳來,不同於他慣用的冷檀,那是一種……活生生的,溫暖甚至有點甜膩的氣息。
魏欽不自覺地微微傾身,鼻尖靠近她的頸側,想要捕捉得更清晰些。
就在他幾乎要沉浸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時,理智猛地回籠。
他在做什麼?聞一個蠢丫頭的脖頸?把玩她的頭發?
像個……像個變態的登徒子?
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棄和惱羞成怒瞬間涌上心頭!
猛地直起身,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一般,魏欽迅速將那縷發絲從指尖甩開,仿佛那是什麼髒東西。心髒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耳根後知後覺地泛起熱潮。
“不知死活的東西……”他壓低聲音,對着熟睡中毫無所覺的人兒低罵,試圖掩蓋此刻的狼狽和失控:
“竟敢在咱家身邊睡得像豬一般沉!若是換了旁人,把你剝皮拆骨吞吃了都不知道!”
明月在夢中輕輕嚶嚀了一聲,腦袋在他肩上蹭了蹭,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又沉沉睡去。甚至無意識地伸出小手,輕輕抓住了他曳撒一角。
魏欽所有的斥責都卡在了喉嚨裏。死死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終像是認命般,極其敗壞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早晚被你氣死。”
罵歸罵,卻是任由她靠着,將臉轉向另一側,不再看她那毫無防備的睡顏。只有那緊繃的身體暴露了他現在的極度不平靜。
……
不過是瞧她今日練字尚算認真,暫且容她片刻放肆……
不過是這炭火燒得太旺,讓他一時昏了頭……
不過是……這丫頭片子身上暖和,比湯婆子好用些罷了……
對,就是如此。
他魏欽豈會因這等蠢物動什麼旁的心思?簡直荒謬!
他就這樣極力否認,卻又像尊石雕般維持着原有的姿勢,直至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