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15日，農歷正月十五，元宵節。
北江省河昌市公安局大禮堂。禮堂內暖意融融，大紅燈籠高掛，映襯着窗外尚未消融的皚皚白雪。 主席台正中央懸掛着橫幅：“全省公安系統‘1·28’特大持槍搶劫殺人案表彰大會”。雖然是元宵佳節，但禮堂內的氣氛莊重肅穆。 前排坐着省廳和市局的領導，後面是幾百名身穿制服的民警。
祁同偉坐在第一排的“英模席”上。他的左臂依然吊着厚厚的繃帶，那身筆挺的警服穿在他因爲熬夜辦案而消瘦的身上，顯得有些空蕩。但他坐姿如鬆，脊背挺得筆直，周身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這種氣質並非刻意裝出來的，而是在生死線上滾過一遭後，自然沉澱出的底色。
坐在他身邊的秦川顯然有些緊張，不停地搓着滿是汗水的手心，這畢竟是他第一次在這麼高級別的會議上露臉。“祁隊，你看那邊。”秦川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他，壓低聲音道，“省廳徐廳長旁邊坐着的那幾個，是公安部下來的工作組吧？怎麼還有個小姑娘？”祁同偉微微側頭，目光掃過嘉賓席。在一群穿着深色夾克、神情嚴肅的中年領導中間，坐着一個年輕的身影。她穿着一件質地優良的米色風衣，沒穿警服，脖子上圍着一條紅色的羊絨圍巾，長發簡單地扎了個馬尾。她手裏拿着筆和本子，正專注地記錄着什麼。雖然看上去年紀不大，甚至透着幾分剛出校門的書卷氣，但她坐在那裏，身姿端正，神態從容，在一群粗糙的北方漢子中顯得格外醒目。
祁同偉的瞳孔猛地一縮。鍾小艾。但讓他意外的不僅僅是她的出現，更是她胸前佩戴的工作證掛繩——那是特有公安部的深藍色，而不是上一世她所在的中紀委的紅色。上一世，她畢業後直接進了中紀委，一路青雲直上。這一世，作爲漢東大學政法系的高材生，她怎麼會出現在公安部的調研組裏？
並沒有侯亮平。 祁同偉心中了然，此時的侯亮平應該還在漢東省京州市檢察院實習。 以那小子的性格，
似乎察覺到了祁同偉的注視，鍾小艾停下筆，抬起頭。四目相對。鍾小艾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標準且禮貌的微笑，輕輕點了點頭。那是一個學妹在異地偶遇傳奇學長的致意，也是部委幹部對基層英模的認可。祁同偉壓下心中的疑慮，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個禮，便收回了目光。
……
“下面，宣讀公安部及省廳嘉獎令！”
隨着激昂的樂曲，表彰儀式達到高潮。“......鑑於在‘1·28’案件偵破中的突出貢獻，經省公安廳批準，授予河昌市公安局西山分局刑偵大隊集體二等功！授予祁同偉同志個人三等功！授予秦川同志個人三等功……”掌聲雷動，經久不息。雖然只是三等功，但在和平年代的刑偵戰線，這也是拿命換來的榮耀。對於剛到北江半年的祁同偉來說，這更是站穩腳跟的基石。
祁同偉站起身，單手整理了一下衣領，大步走上主席台。當那一枚銀質鑲金的獎章掛在胸前時，閃光燈瘋狂閃爍。祁同偉沒有笑，他只是莊嚴地敬了一個禮。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禮堂最後方那張空椅子上——那是給高建設留的位置。
台下的鍾小艾看着台上那個敬禮的男人，手中的筆停在了半空。在漢東大學時，祁同偉是學生會主席，是政法系的風雲人物。但那時的他，眼中總帶着一種對前途的焦慮和對權力的渴望。可現在，那個站在台上、滿身傷痕的男人，眼神清澈而堅定，像是一把洗去了浮鏽的鋼刀。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行字：“北江的風雪，讓他找到了脊梁。”
……
會後，市局招待所自助餐廳。
表彰會結束後是簡單的慶功宴。 因爲是元宵節，食堂特意煮了湯圓，氣氛熱烈而輕鬆。祁同偉只有一只手能動，端着餐盤顯得有些吃力。正當他準備找個位置坐下時，一雙手自然地接過他的餐盤，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祁學長，如果不介意，拼個桌？”祁同偉抬頭，看到鍾小艾站在面前，笑容明媚而坦蕩。“謝謝。 ”祁同偉沒有矯情，坐了下來，“你怎麼來北江了？而且…… 你是公安部的？我記得以你的成績和家庭條件，畢業去向應該是中紀委才對。 ”
鍾小艾在他對面坐下，也沒拿架子，剝了一個茶葉蛋放在祁同偉盤子裏。“原本家裏確實是安排我去中紀委的。但是……因爲你。”
“因爲我？”祁同偉一愣，眉頭微皺。“當初你在醫院拒絕梁老師的‘好意’，甚至爲了不被‘照顧’而主動申請來北江，這事兒在漢大傳得很廣。”鍾小艾看着祁同偉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大家都說你瘋了，放着好好的省城不待，非要來這苦寒之地。”“但我不這麼覺得。那時候我就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體制困境，能把一個一級英模逼到要靠‘流放’來尋找尊嚴？”
鍾小艾聳了聳肩，語氣中帶着一絲少有的叛逆與思考：“我們都是政法系畢業的，理論學了一堆。但如果我也去了紀委，坐在辦公室裏看文件，聽匯報，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基層的真實生態。我想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在第一線到底在經歷什麼，又在堅持什麼。”
“所以，我違背了家裏的意願，主動申請去了公安部政治部，並且申請了這次爲期半年的下基層調研學習。 ”
祁同偉聽得心中微微一震。蝴蝶效應。他沒想到，自己那一跪沒跪下去，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竟然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鍾小艾的人生軌跡。這一世的鍾小艾，不再是那個只懂政治正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她開始嚐試去觸碰真實的泥土。
“北江很苦，也很危險。 ”祁同偉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你是學法律的，不是警校出身，這裏的情況比書本上復雜得多。 既然來了，就多看，多聽，少說話。 這裏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
“我知道，所以我才需要向學長學習啊。 ”鍾小艾點了點頭，態度很誠懇，“‘1·28’專案組今天解散，我也接到通知了。 接下來的半年，我會作爲部裏的調研員，在你們鐵西分局刑偵大隊蹲點學習。 也就是說，祁隊長，從明天起，我是你手下的‘實習生’了。 ”
祁同偉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復了平靜：“來我們大隊？我們那是真刀真槍幹活的地方，沒空照顧‘觀察員’。”“我不需要照顧。”鍾小艾眼神堅定，“雖然我不是警校畢業的，但我會遵守紀律，絕不給你們添亂。我只想看看真實的刑偵工作是什麼樣的。”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融洽了許多。“侯亮平呢？”祁同偉隨口問道，就像詢問一個老同學的近況，“他沒攔着你？”
提到侯亮平，鍾小艾的眼神復雜了一瞬，輕輕嘆了口氣。“他在京州反貪局實習呢。陳岩石老檢察長很器重他，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怎麼把漢東的天翻過來。”鍾小艾苦笑了一下，“他覺得我來公安部是‘自討苦吃’，還說我放棄紀委那麼好的平台是‘格局不夠’。他覺得只有站在最高處才能掃清寰宇，而我覺得……看不清腳下的泥土，怎麼掃得清天下的灰塵？”
“我們大吵了一架。”鍾小艾搖了搖頭，“算了，不說他了。總之，我現在只想做好我自己的事。”
祁同偉點了點頭，沒再多評判。
他太了解侯亮平了。那個自詡爲“孫猴子”的人，擁有着精英式的理想主義，永遠覺得自己代表着唯一的正義，很難理解現實的復雜和灰度。而現在的鍾小艾，顯然比侯亮平更早地意識到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
……
晚宴結束後，招待所樓下。
雪後的夜空澄澈，月光如水。
鍾小艾站在台階上，裹緊了風衣，沖祁同偉揮手：“學長，早點回去休息。明天我去大隊報到，不用搞什麼歡迎儀式，給我張辦公桌就行！”“好，明天見。”祁同偉揮揮手，目送她走進大樓。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祁同偉才轉身上了秦川的吉普車。
車上，秦川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從後視鏡裏偷看祁同偉，臉上帶着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祁隊，這北京來的鍾同志，好像對你以前的事兒挺了解啊。”秦川一邊掛擋一邊說道，“放着部裏機關不待，非要來咱們大隊‘調研學習’，這不明擺着沖着你這個‘榜樣’來的麼。”
祁同偉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她是來調研的，也是來尋找答案的。我和她是漢大校友，僅此而已。”
秦川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八卦道：“祁隊，我看她條件挺好，跟咱們這幫大老粗不一樣。你要是……”“別瞎琢磨。”祁同偉打斷了他，聲音平淡，“人家有男朋友，也是漢大的，現在在京州檢察院，前途無量。”
“啊？有主了啊？”
秦川愣了一下，隨即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那真是可惜了。 我看她那股子聰明勁兒和通情達理的樣子，本來覺得跟你挺搭的。 畢竟能理解咱們這種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人，不多。 ”
他搖了搖頭，語氣變得嚴肅且分寸感十足：“既然人家有主了，那咱們就得避嫌。不過祁隊，她既然是爲了這裏的‘真實’來的，那咱們就讓她看看真實的北江刑警是什麼樣。只要是爲了工作，咱們就把她當戰友處，公事公辦，也不用刻意供着。”
“嗯。”祁同偉睜開眼，看着窗外飛逝的夜景，“明天她來隊裏報到，你跟弟兄們交代一聲，別一個個五大三粗的什麼話都往外咧。她是帶着任務來的，也是帶着腦子來的，咱們得經得起推敲。”
“得嘞！您就放心吧！”秦川一腳油門，吉普車穩穩地駛入夜色。
祁同偉摸了摸胸口那枚冰涼的獎章。這一世，他斬斷了陳陽的情絲，拒絕了梁璐的逼婚，也早已不對所謂的愛情抱有幻想。
鍾小艾的出現，對他而言，是一個意外的變數，也是一個來自過去世界的投影。他欣賞她這一世的選擇和勇氣，但也僅限於此。在他眼裏，現在的鍾小艾更像是一個尚未經過風浪的觀察者，而不是什麼風花雪月的對象。雖然命運的齒輪已經咬合，但祁同偉清楚，他的路，始終要靠自己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