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璐走後的第二天,醫院的風向變了。原本一天三遍的專家查房取消了,換成了一個冷着臉的實習醫生,匆匆看一眼就走。護士換藥的手法也變得粗魯起來,連送來的病號飯都成了早已涼透的剩菜。這就是權力的味道。它不需要大張旗鼓地宣戰,只需要一個眼神,下面的人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用冷漠和怠慢將你孤立。
祁同偉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那個正在樹蔭下抽煙的便衣警察。那不是來保護他的,是來“看護”他的。梁群峰雖然是政法委書記,但他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他知道祁同偉是個“不穩定因素”,尤其是在公安部慰問團即將到來的節骨眼上,絕不能讓這個“瘋子”跑到領導面前亂說話。
“祁隊長,有人來看你。”門口的看守喊了一聲,語氣裏沒有半點對英雄的尊重。門推開,一個梳着大背頭、夾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祁同偉認得他。這是省公安廳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姓王,是梁群峰的鐵杆心腹,人送外號“王笑面”。上一世,正是這個人拿着分配通知書,笑眯眯地把祁同偉送進了那個鳥不拉屎的鄉鎮司法所。
“哎呀,同偉啊,恢復得不錯嘛!”王主任滿臉堆笑,把一籃子水果放在桌上,“梁書記本來想親自來看你的,但他太忙了,特意囑咐我來慰問一下我們的戰鬥英雄。”祁同偉靠在床頭,神色淡漠:“王主任大駕光臨,有何貴幹?是爲了我不肯向梁璐求婚的事來做說客的?”王主任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打了個哈哈:“哎,年輕人的感情問題嘛,我們組織上不幹涉。我今天來,是代表組織跟你談談工作安排的。”
“哦?組織怎麼安排?”祁同偉明知故問。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換上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同偉啊,你這次立了大功,身負重傷,這是榮譽。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組織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認爲你不適合再留在緝毒這種高強度的一線崗位了。”“經過研究,我們打算把你調到龍山區的司法所,擔任司法助理員。那個工作清閒,離家也近,方便你養傷。等你傷好了,再慢慢考慮以後的發展嘛。”
司法助理員。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把一個剛拿了一等功的緝毒英雄,扔到最基層的司法所去調解鄰裏糾紛。這就是梁群峰的手段——捧殺之後是棒殺,讓你在瑣碎和平庸中磨滅掉所有的銳氣,最後只能跪在他面前乞討。
祁同偉笑了。他笑得牽動了傷口,卻笑得王主任心裏發毛。“王主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按照條例,一級英模、一等功臣,是有資格破格提拔或者自主申請崗位的吧?”祁同偉盯着王主任的眼睛,“把我發配到司法所,這符合規定嗎?”
王主任臉色一沉,笑容收斂了幾分:“祁同偉同志,這是組織的決定,你要服從大局。什麼叫發配?基層也是鍛煉嘛!你不要以爲立了點功就可以跟組織討價還價。年輕人,路還長,別把路走窄了。”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了。祁同偉點點頭:“明白了。路確實還長。”他指了指門口:“王主任,慢走不送。水果帶走,我怕吃壞了肚子。”
“你——!”王主任氣得指着祁同偉,“好!真是好得很!既然你這麼有骨氣,那你就等着接通知吧!我看你能狂到什麼時候!”
王主任氣沖沖地走了。臨走前,他特意對門口的看守交代:“看好他!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他踏出病房半步!要是讓他跑了,你們都得處分!”
病房門被重重關上。祁同偉看着那扇緊閉的門,眼中的寒意一點點凝聚。“想困住我?”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歷。1994年8月15日。明天上午九點,公安部慰問團將在岩台市公安局大會議室接見立功人員。那是他唯一的戰場。
8月15日,清晨。
岩台市下了一場暴雨,空氣悶熱得讓人窒息。
祁同偉五點鍾就醒了。或者說,他一夜沒睡。
他忍着劇痛,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黑色的旅行包。那是他入院時同事幫他收拾的私人物品。
拉鏈拉開,裏面靜靜地躺着一套警服。
那是90年代初的老式警服,橄欖綠的顏色,肩章上是一杠一星(三級警司)。警服上還帶着幾個破洞和暗紅色的血漬——那是他在孤鷹嶺激戰時留下的勳章,還沒來得及洗。
祁同偉咬着牙,一點點拆掉了手臂上的石膏。
石膏太礙事了,會影響他的行動,也會影響他敬禮的標準度。
拆除的過程痛得他冷汗直流,但他一聲沒吭。每一下疼痛都在提醒他:如果不拼命,這種痛就會伴隨他一輩子,不僅是肉體上的,更是靈魂上的。
七點整。
護士來查房,發現祁同偉正“熟睡”在被子裏,便沒有打擾,匆匆離開。
其實被子裏塞的是枕頭。
此時的祁同偉,已經換上了那身帶着血漬和破洞的警服,戴好了大檐帽,躲進了洗手間的通風管道裏。
岩台醫院是老建築,通風管道寬敞且直通樓外。上一世他在緝毒隊時,爲了抓一個在醫院養傷的毒販,專門研究過這裏的地形。
沒想到,這知識點竟然用在了自己越獄……哦不,越過封鎖線上。
祁同偉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劇痛,在布滿灰塵和老鼠屎的管道裏爬行。每爬一步,冷汗就滴落一滴。
但他眼裏的光卻越來越亮。
爬出去,就是生天。
爬出去,就是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