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院內的寂靜並未持續太久,便被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難掩急促的腳步聲打破。王太醫開了方子,又仔細囑咐了煎藥和敷藥的注意事項後,便提着藥箱告辭離去。沈文淵因朝中有事,囑咐柳氏好生照看後也離開了。屋子裏,便只剩下柳氏、沈清芙以及幾個心腹丫鬟,看似關切地圍在床邊。
藥很快被煎好,一個穿着淺綠色比甲、眉眼低垂的丫鬟端着黑褐色的藥汁,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她是沈清弦身邊的大丫鬟之一,名喚春桃。
“小姐,該用藥了。”春桃的聲音細細軟軟,帶着十足的恭敬。她將藥碗放在床頭的矮幾上,然後伸手,準備如往常一般將沈清弦輕輕扶起。
然而,她的手還未觸碰到沈清弦的肩膀,沈清弦的目光卻先落在了她的手腕上——那裏戴着一對成色頗新的絞絲銀鐲,與她往日所用的素銀簪花鐲子截然不同。沈清弦的記憶力極好,尤其是對這類細枝末節。她清楚地記得,這對鐲子,似乎是前幾日柳氏身邊得力的張媽媽戴過的。
心念電轉間,沈清弦已然明了。看來自己這“錦瑟院”,早已被柳氏滲透得如同篩子一般。這春桃,怕是早就背主求榮,投靠了那邊。
“咳咳……”沈清弦適時地發出一陣虛弱的咳嗽,身體微微向內蜷縮,恰到好處地避開了春桃的攙扶。她抬起眼,目光似乎因虛弱而有些渙散,聲音細若遊絲:“我自己……可以。”
春桃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迅速低下頭,訥訥道:“是,小姐。”她退後一步,垂手而立,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一旁的柳氏。
柳氏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臉上堆起慈和的笑容,親自端過藥碗,用湯匙輕輕攪動着,柔聲道:“弦兒乖,母親喂你。這藥是太醫精心調配的,對你身子好,得快些喝下去才行。”她吹了吹勺子裏滾燙的藥汁,動作嫺熟自然,仿佛一個真心疼愛女兒的慈母。
沈清弦看着那遞到唇邊的烏黑藥汁,濃烈刺鼻的苦澀氣味鑽入鼻腔。前世,她重傷醒來後,也是這般由柳氏“親手”照料,對她感恩戴德,卻不知這藥裏是否多了些什麼,讓她之後數月都精神懨懨,體虛氣短,在大婚時更顯病弱。即便此刻這藥沒問題,她也絕不可能再接受這份“好意”。
她沒有張嘴,反而將臉微微偏開,目光越過柳氏,落在了站在稍遠處、正用一種復雜眼神望着自己的沈清芙身上。
“妹妹……”沈清弦的聲音帶着重傷後的沙啞和依賴,“我……我嘴裏苦得很,沒什麼力氣。妹妹……你能幫我拿些蜜餞來嗎?”她眼神懇切,仿佛只是單純地想要依賴這個“貼心”的妹妹。
沈清芙猝不及防被點名,愣了一下。她本能地不想伺候沈清弦,尤其是在對方剛剛打亂她計劃之後。但當着柳氏和這麼多丫鬟的面,她一貫的“善良妹妹”人設不容她拒絕。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柔順地應道:“姐姐稍等,妹妹這就去取。”說着,便轉身走向放置點心蜜餞的酸枝木小幾。
就在沈清芙轉身的刹那,沈清弦的目光重新回到柳氏舉着的藥匙上,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眼中泛起一絲水光,帶着孩童般的孺慕和委屈,輕聲呢喃:“母親……這藥味,讓女兒想起……想起生母病重時……也是這般終日與藥爲伍……”
她的話音未落,柳氏臉上的慈笑瞬間僵硬,舉着藥匙的手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勺中的藥汁險些潑灑出來。沈清弦的生母,原配夫人林氏,是柳氏心中一根無法拔除的刺。她雖是扶正,但終究是側室上位,最忌諱旁人提及原配,尤其是在這種彰顯她“慈母”心腸的時刻。沈清弦這話,看似無意,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她的痛處。
柳氏眼底閃過一絲慍怒,但很快被她強行壓下。她放下藥碗,語氣依舊溫和,卻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冷硬:“傻孩子,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麼。你如今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她不再堅持喂藥,轉而吩咐春桃,“仔細伺候小姐把藥喝了。”
沈清弦心中冷笑,知道柳氏此刻心中必定如同吞了蒼蠅般難受。她不再多言,由着春桃將她稍稍扶起,靠在引枕上,然後自己接過藥碗。她沒有絲毫猶豫,屏住呼吸,將那碗苦澀至極的藥汁一飲而盡。劇烈的苦味在口腔中蔓延,讓她胃裏一陣翻騰,但她面上卻不動聲色,仿佛只是喝下一碗尋常的茶水。
春桃連忙遞上清水給她漱口,又按照沈清弦方才的吩咐,將沈清芙取來的蜜餞碟子捧到她面前。
沈清弦拈起一顆蜜漬梅子,卻沒有立刻放入口中,而是抬眸看向沈清芙,蒼白幹裂的嘴唇微微扯出一個極淡的、近乎虛幻的弧度:“多謝妹妹。”她的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感激,仿佛剛才那句刺痛柳氏的話真的只是無心之失。
沈清芙看着她那副樣子,心中那股無名火愈發熾烈。她總覺得,眼前的沈清弦和以前那個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蠢笨嫡姐有些不同了。可具體哪裏不同,她又說不上來。是眼神?是語氣?還是那看似柔弱,實則隱含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
“姐姐客氣了,這是妹妹應該做的。”沈清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煩躁,聲音依舊柔婉。
柳氏看着姐妹倆的互動,心中的疑慮也越來越深。沈清弦今日的言行,實在太過反常。主動要求如期完婚,避開她的親近和喂藥,又“無意”提及生母……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嗎?還是這丫頭摔了一跤,反而摔開了竅?
她捻動着佛珠,決定再試探一番。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愁容:“弦兒,你堅持如期完婚,母親知道你是一片苦心。只是……母親這心裏,實在是放心不下。你傷勢未愈,嫁入皇室又非易事,規矩繁多,人事復雜。三殿下他……身份尊貴,身邊難免有些……唉,母親是怕你日後受了委屈,身邊連個能幫襯、能說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
這話看似擔憂,實則暗藏機鋒。既點明了皇室生活的艱難和趙珩身邊可能存在的“鶯鶯燕燕”,試圖引發沈清弦對未來生活的恐懼和不安,又暗示她需要“自己人”在身邊幫襯。
沈清弦心中明鏡似的。前世,柳氏便是用類似的言語,讓她心生惶恐,最終同意讓沈清芙以“陪嫁”的名義一同進入三皇子府,美其名曰姐妹互相照應,實則卻是親手將一條毒蛇放在了身邊。
這一次……
沈清弦將那顆蜜餞緩緩放入口中,甘甜的味道稍稍沖淡了藥的苦澀。她抬起眼,看向柳氏,目光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甚至還帶着點依賴:“母親思慮的是。女兒也知前路艱難……”她頓了頓,似乎在認真思考,然後緩緩道,“所以,女兒想着,待身子好些,能不能……將母親留下的一些舊物,還有……顧媽媽接回府來?有母親舊物在身邊,就像母親還在護佑着女兒。顧媽媽是母親身邊的老人,最是穩重可靠,有她在身邊提點,女兒心裏……也踏實些。”
她口中的“母親”,自然指的是生母林氏。而顧媽媽,是林氏的陪嫁嬤嬤,自林氏去世後,便被柳氏以“年老體弱”爲由,打發到了京郊的田莊上“榮養”,實則是拔除沈清弦身邊最後一道屏障。
柳氏完全沒料到沈清弦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接回林氏的舊物?那豈不是時時提醒侯爺和林氏的舊情?接回顧媽媽?那個老貨精明厲害,對她又忠心耿耿,若讓她回到沈清弦身邊,自己再想拿捏這個嫡女,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這……”柳氏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你母親的那些舊物,自然都是你的。只是年代久遠,許多都需要整理翻曬,不急在一時。至於顧媽媽……她在莊子上住了這些年,怕是早已習慣了鄉間清淨,驟然回府,只怕反而不適應。況且她年事已高,如何還能勞她操心?”
沈清弦將柳氏的推諉看在眼裏,心中冷笑更甚。她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眼中迅速積聚起水汽,聲音帶上了濃重的鼻音和失落:“是女兒考慮不周了……只是,只是女兒如今傷着,心裏……實在害怕。若能有些念想,有個熟悉可靠的老人在一旁……女兒或許能安心些……”她說着,眼淚竟真的如同斷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配合着那蒼白憔悴的小臉,顯得無比可憐無助。
這一招以退爲進,示敵以弱,她用得毫不費力。
果然,沈清弦這一哭,柳氏反倒不好再強硬拒絕。畢竟,嫡女重傷初醒,想要些生母的遺物和舊仆尋求安慰,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若她執意阻攔,傳揚出去,她這“慈母”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站在一旁的沈清芙見狀,心中暗罵沈清弦狡詐,卻又不得不出聲幫腔母親,維持她“懂事”的形象:“母親,姐姐如今病着,心裏難免脆弱。既然姐姐想念顧媽媽,不如就先派人去莊子上問問顧媽媽的意思?若她願意,接回府來住些日子,陪伴姐姐養病也好。”她這話,看似幫沈清弦說話,實則留了餘地,只說“住些日子”,並未答應長久留下。
柳氏得了台階,立刻順勢而下,臉上重新掛起慈愛的面具,拿出帕子親手爲沈清弦拭淚(這次沈清弦沒有避開):“好了好了,莫哭莫哭,是母親想岔了。你既想她們,母親明日就派人去莊子上,一則給你取些舊物回來,二則也問問顧媽媽的意思,可好?”她心中打定主意,派人去莊子上,自有辦法讓那老貨“自願”拒絕回府。
沈清弦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抽噎着點頭:“女兒……謝過母親。”她心中清楚,柳氏絕不會輕易讓顧媽媽回來,但這第一步,她總算名正言順地邁出去了。只要打開了這個口子,後續……自有辦法。
一場看似溫情脈脈的關懷,就在這各懷鬼胎的暗流涌動中接近尾聲。柳氏又囑咐了幾句,便帶着沈清芙離開了,留下春桃等丫鬟伺候。
屋子裏再次安靜下來。沈清弦靠在引枕上,閉上雙眼,仿佛疲憊至極。然而,她的腦海中卻在飛速運轉。
春桃……柳氏……沈清芙……還有那遠在莊子上、不知境況如何的顧媽媽……
仇人已然悉數登場,戲台也已搭好。
她輕輕摩挲着指尖,那裏似乎還殘留着蜜餞的黏膩甜香,與口中未散的藥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怪異的感觸。
這盤棋,她落下的第一子,已然攪動了滿池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