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的聲音落下的瞬間，背後傳來了清道夫落地的撞擊聲，像是生鏽的鐵錘砸在爛泥裏。慘白的光柱切開黑暗，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上亂晃，黏在他們背上，撕都撕不掉。
“發現目標！淨化協議執行！”電子合成音冷得能結冰。
沒路了。
“走！”燼低喝一聲，第一個沖向前面那片濃稠的、散發着焦糊和臭氧味的黑暗。她手裏那支脈沖手槍槍口的紅燈，在黑暗中一晃，像滴進墨裏的血。
鐵砧喉嚨裏滾出一聲低吼，拖着鏽鐵管跟了上去。賬簿臉白得像個死人，手腳並用地往前爬。
已垣被燼拽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腳下踩的東西軟硬不定，發出黏糊糊的聲音，像是踩在什麼巨大動物的內髒上。前面的黑暗濃得化不開，照明棒那點光只能照亮自己腳面。那低沉的、像心髒在鐵皮裏跳的嗡鳴聲越來越近，震得人胸口發麻，腳下的碎鐵渣都在抖。
沙沙沙沙沙……
四面八方都是這聲音。頭頂生鏽的管道縫裏，旁邊垃圾山裏面，腳底下污泥深處……像是無數細小的、金屬的腳，在黑暗中爬，在動，在朝他們圍過來。
“上面！”鐵砧突然炸雷般吼了一聲，鏽鐵管猛地往上掄！
鐺！一個黑影掉下來，砸在污泥裏，吱吱亂叫。借着閃過的光，已垣看清了那東西——家貓大小，渾身是生鏽的鐵片、斷齒輪、扭成麻花的電線胡亂拼起來的玩意，好幾條細長的鐵腿，頭是個轉個不停的、帶着尖刺的鑽頭嘴。它被打下來，在污泥裏掙扎了幾下，又嗖地鑽回垃圾堆，沒影了。
“鏽傀！”賬簿的尖叫都劈了叉，“鏽蝕帶最深處的清道夫！吃金屬廢料和漏電長大的！數不清……根本數不清！”
像是給他這句話蓋章，四周的沙沙聲猛地拔高，變得又尖又密！無數點猩紅色的、劣質燈泡似的光，在周圍的垃圾堆裏亮起來，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看都看不到邊。
嗖！嗖嗖嗖！
幾十個、幾百個小小的黑影從四面八方撲過來！它們的眼睛死死盯着衆人身上的金屬——鐵砧的裝甲，燼的槍，賬簿的終端，已垣手裏的刀。
“護住已垣和賬簿！”燼的聲音冷得像冰，手裏過載的脈沖槍噴出粗壯的火舌，掃過撲來的鏽傀。那些小東西在空中就化成了赤紅的鐵水，滋滋冒着煙往下掉。可後面的立刻補上來，前赴後繼。
鐵砧把鏽鐵管掄圓了，掃出一片空地，靠近的小鏽傀被砸得七零八落。可他身上的裝甲成了活靶子，幾十只鏽傀叮上來，鑽頭嘴瘋狂地啃，發出刮鍋底似的刺耳聲音。
賬簿抱着頭亂竄，手裏的終端放出微弱的幹擾波，勉強彈開幾只，可杯水車薪。
已垣背靠着燼，右手死死攥着唐刀，本能地揮砍。刀鋒過處，鏽傀一分爲二，脆得出奇。可這些東西太小、太多、太快！一只鏽傀躲過刀鋒，猛地撲到他左臂斷口上，鑽頭嘴照着包扎的地方就鑿！
“呃！”已垣疼得眼前一黑，一股鑽心的痛順着手臂往上爬。他咬着牙，把左臂狠狠砸向旁邊的金屬疙瘩，才把那玩意砸碎。
混亂中，那要命的“波紋之眼”，在死亡和劇痛的雙重擠壓下，又裂開了一道縫。
世界花了。
他“看”見的，不再是形狀，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暗紅色的、餓瘋了似的能量潮。潮水裏是無數躁動的小光點（鏽傀），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而潮水深處的嗡鳴源頭，是一團巨大、混亂、不斷抽搐的慘綠色能量，像個腐爛透了還在跳的心髒，一下，一下，往外散發着控制的波紋，催動着這片暗紅色的潮。
手裏的唐刀，突然燙得像塊燒紅的炭！共鳴強烈得幾乎要脫手！這次不再是警告，是餓。是刀身深處傳來的、要把那團慘綠能量吞了、嚼了、徹底抹掉的凶勁兒。
“前面……”已垣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控制它們的玩意……在前面！”
燼瞬間懂了。清道夫還在後頭，可眼前這片鏽傀的海，不解決源頭，他們遲早被淹死。
“鐵砧！開路！朝已垣指的方向沖！”燼的聲音斬釘截鐵，過載的脈沖槍噴出更粗的火龍，在鏽傀潮裏燒出一條焦黑的豁口。
“跟緊！”鐵砧吼得嗓子都破了音，不再管身上叮叮當當的啃咬，像頭發瘋的鋼鐵犀牛往前撞！鏽鐵管掃過的地方，垃圾和鏽傀一起飛。
四個人擠成一個小疙瘩，在鏽傀的海洋裏往前挪。每一步都像在膠水裏拔腿，鏽傀的碎渣和粘液糊了一身，惡臭直沖天靈蓋。那嗡鳴聲越來越響，震得人腦漿子都在晃，空氣裏的臭氧味濃得辣眼睛。
沖過一座由報廢反應堆堆成的小山，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管道在這裏豁然開朗，像個巨大的地下洞窟。洞窟正中央，堆着一座小山似的、由鏽鐵、爛零件、斷電纜胡亂纏成的、還在一下下搏動的肉塊。它表面不斷滲出暗紅的金屬液，又凝固，發出低沉的心跳般的嗡鳴。無數根跳動着慘綠光芒的粗管子，像血管一樣扎在它身上，鑽進四周的管壁和地底。數不清的鏽傀，正螞蟻似的把各種金屬破爛運到“肉山”腳底下，被它吞進去，融成自己的一部分。
鏽傀的巢。那顆腐爛的慘綠色心髒。
而在肉山正上方，洞窟頂破了個參差不齊的大口子，能看見外面鏽蝕帶下層常見的、管道交錯的幽暗空間。一束不知道從哪來的、病懨懨的光，從口子漏下來，剛好打在肉山頂上。
那是……唯一能看見的活路。
“打爛它！”燼沒半點猶豫，手裏過載的脈沖槍對準那顆搏動的心髒，蓄滿了的藍色光束咆哮着沖了出去！
轟——！！！
粗大的光柱狠狠撞在心髒上，炸開一個焦黑的大坑，熔化的鐵水像血一樣噴出來。心髒猛地一抽，嗡鳴聲拔高，尖得刺耳。
有用！
可整個巢穴，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炸了。
所有鏽傀同時停下，發出震得人耳膜要破的尖嘯！它們瘋了，不再管已垣他們，全撲向心髒的傷口，用身體去堵！更多的鏽傀從黑暗裏涌出來，一層疊一層，瞬間把心髒裹成了密不透風的鐵繭。
那顆被激怒的心髒，搏動得更狠了，幾條粗血管亮起過載的紅光，一股毀滅性的能量在它核心快速堆積，像在憋個大的。
“它要還手了！”賬簿的叫聲都帶了哭腔，“能量還在漲！打不穿了！”
“上面！”燼當機立斷，指向頭頂的破口，“鐵砧！扔我們上去！”
鐵砧抬頭看了眼高聳的、爬滿鏽管的洞頂，又看了眼下面正在憋大招的心髒，獨眼裏凶光一閃。
“來！”
他猛地蹲下，背脊弓成一塊鐵砧板。“上！”
燼第一個沖過去，踩上他後背，在他發力上頂的瞬間，腳下一蹬，人往上竄！同時，她手腕一甩，射出的鉤爪咬住了破口邊一根粗管道，借力一蕩，人就翻了上去。
“賬簿！”燼在上面喊，垂下手裏的繩索。
賬簿連滾帶爬抓住繩子，被燼飛快地拖了上去。
輪到已垣了。他看了眼下面那顆紅光越來越盛、隨時要炸開的心髒，又看了眼面前鐵砧寬厚的背，還有周圍重新涌過來、黑壓壓的鏽傀潮……
手裏的刀，就在這時候，炸了。
不是震，是炸。像有根燒紅的通條，從他虎口捅進去，沿着胳膊骨頭，一路炸進肩胛骨，火星子四濺。滾燙的、蠻橫的、帶着一股子“吞了它”凶勁的力量，蠻牛似的沖進他早就幹癟的血管。
眼睛猛地一燙，視野裏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晃動的、暗金色的油。
鐵砧的吼，燼的喊，賬簿的哭，還有那海嘯似的沙沙聲……全被一股從耳朵眼最深處鑽出來的、尖銳的耳鳴蓋了過去。
世界，靜了。
只剩下那顆心。那顆醜得讓他胃裏翻騰的、一下下搏動的、散發着腐爛甜膩信息的心髒。還有手裏這柄刀——這柄燙得像要熔進他骨頭、死命拽着他胳膊、催他、求他、命令他砍過去的刀。
他沒踩鐵砧的背。
腳腕一擰，腰借着轉身的勁，把全身上下最後那點力氣，連皮帶肉，全榨了出來。雙手握刀，舉過頭頂。動作慢得嚇人，又沉得嚇人，像在滾燙的瀝青裏，揮動一根燒紅的鐵釺。
“葬……”
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嘶啞，破爛，混着血沫子。
“火——！！！”
不是吼，是嘔。是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糊在刀上，再一塊砸出去的勁頭。
刀身上髒污的繃帶瞬間焦黑、卷曲，暗金色的光從每條縫隙裏爆出來，不是光，是滾燙的、有分量的岩漿，裹着刀身，往下淌。
揮刀。
沒聲音。沒風聲。只有一種……割開老牛皮的滯澀感，順着刀柄，傳回他手裏。
一道邊子參差不齊、像燒裂了的瓦片似的暗金色弧光，從刀尖剝落，慢悠悠地，飄向那顆被鏽傀裹成鐵繭的心髒。
弧光碰到鏽傀的瞬間，那些鐵皮小蟲子，連煙都沒冒，沒了。不是化了，是沒了，像被一塊橡皮，從畫紙上擦掉了。
弧光就這麼慢悠悠地，抹進了心髒深處。
已垣還保持着揮刀劈到底的姿勢，定在那兒。眼睛裏的暗金色火苗，一點點，黯下去。
世界的聲音，潮水一樣涌回耳朵。
最先聽見的，是鐵砧炸雷似的吼：“我操——！！！”
然後，是腳下傳來的、悶在厚棉被裏的、心髒驟停般的——死寂。
轟隆隆隆——————————！！！
死寂只維持了一瞬。那顆巨大的心髒，像個被戳破的膿包，從裏到外，爆了。暗金色的火和毀滅的沖擊波，像只無形的大手，把整個洞窟犁了一遍。
氣浪把剛剛爬上破口的四個人狠狠掀飛，沿着傾斜的管道，滾進了更深的黑暗。
身後，是沖天而起的火，和坍塌吞沒一切的轟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