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臭、腥氣、塵埃。
三種味道混在一起,粘在舌根,糊在肺裏。已垣靠着冰冷的金屬牆壁,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疼。頭痛稍微緩解了些,但那種被抽空骨髓般的虛弱感還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握刀而發白,皮膚下那些躁動的暗金色紋路暫時蟄伏了,只留下隱隱的灼痛,像是剛熄滅的灰燼。
手裏的唐刀安靜了下來,不再搏動,也不再散發那微弱的暗金光芒。但它並沒有真的“沉睡”。已垣能感覺到,刀柄傳來的那種冰冷的、仿佛與什麼深處存在相連的“牽引感”依然清晰,甚至比之前更加明確。像一條看不見的線,繃得筆直,另一頭系在黑暗的更深處。
燼在檢查那個燒焦的信標。她用匕首刮掉更多焦痕,露出下面相對完整的結構。那個“眼睛”標志下方,還有一行小字,蝕刻在金屬上,筆畫已經被歲月和腐蝕模糊,但仍能辨認。
“……第七扇區……環境監控……自動信標……維護協議……”賬簿湊在近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聲音在死寂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他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瞪得很大,“這……這確實是‘觀星者’時代的遺產!但‘維護協議’……它維護什麼?就爲了維持這個吃人的巢穴?”
“不是維持巢穴。”燼的聲音很平靜,她用手指拂過那行小字下方的另一處紋路——那是一個更復雜的、類似某種能量回路的凹槽,“巢穴是後來的。是這片區域‘環境’改變後的產物。這個信標,最初要監控和維護的,是別的。”
鐵砧用鐵管撥弄着地上枯萎的菌毯和噬鐵獸幼體殘骸,甕聲道:“管它最初是啥,現在引來了這些鬼東西。炸了幹淨。”他顯然對這些黏糊糊、會襲擊人的生物質深惡痛絕。
“沒那麼簡單。”燼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已垣,或者說,投向已垣手中的刀。“信號源還在。這個信標只是個‘中繼站’或者‘放大器’。真正的源頭,在更下面。”
已垣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燼冰藍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口深潭。
“你的刀,”她問,“現在指向哪裏?”
已垣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握着刀的手,緩緩平舉。刀身穩定,沒有一絲顫抖,刀尖精準地指向這個廢棄維護艙另一側,一扇被厚厚菌毯和鏽蝕物覆蓋、幾乎與牆壁融爲一體的密閉艙門。
那扇門看起來已經幾十年沒有開啓過了。門框邊緣滲出暗紅色的鏽水,門上原本的標識早已剝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賬簿立刻把掃描儀對準那個方向。“信號強度……有輕微增強!穿透性很強,是從那扇門後面、更深處傳來的!”他頓了頓,聲音有些遲疑,“但是……生命掃描顯示,門後區域有微弱的能量反應,非常……非常古怪。不像噬鐵獸,也不像任何已知的鏽蝕帶變異體。讀數很……穩定,穩定得不像活物,但又確實在‘動’。”
“穩定得不像活物,但又在動?”鐵砧皺起眉頭,獨眼裏的紅光閃爍了一下,“又是那些該死的觀星者留下的自動機械?”
“不確定。能量特征很古老,但結構讀數……有矛盾的地方。”賬簿敲打着他那寶貝終端,試圖分析出更多信息,但顯然遇到了困難,“我需要更近的數據,或者……直接看看裏面有什麼。”
燼走到那扇門前。菌毯已經枯萎,她用手套拂開表面的鏽蝕物,露出一個古老的手動輪盤閥門。閥門鏽得很死。她試了試,紋絲不動。
鐵砧走上前,把金屬管往旁邊一靠,雙手抓住輪盤,肌肉賁張,低吼一聲,開始發力。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鏽屑簌簌落下。輪盤極其緩慢地、一格格地開始轉動。
“都退後。”燼示意已垣和賬簿退到安全距離,自己則舉槍對準緩緩開啓的門縫,目鏡上的數據流再次快速刷過。
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比之前任何地方都更陳舊、更冰冷的空氣,混雜着淡淡的、類似臭氧和金屬冷卻劑的味道,從門縫裏涌了出來。沒有甜腥氣,也沒有腐臭味,只有一種……塵封已久的、屬於機械和寂靜的味道。
閥門轉動了大約四分之一圈,卡住了。但門已經開了一條足夠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裏面一片漆黑,連壁上菌類的磷光都沒有,純粹的、吸收一切光線的黑暗。
燼從腰帶上取下一個照明棒,折亮,扔了進去。
冷白色的光芒滾動着,照亮了門後一小段空間。不是想象中的狹窄通道,而是一個向下延伸的、坡度陡峭的金屬階梯。階梯上覆蓋着厚厚的灰塵,但依稀能看出規整的幾何紋路。牆壁是光滑的合金,雖然也有鏽跡和污漬,但比起外面鏽蝕帶的粗劣拼接,這裏顯得……過於工整了。
“觀星者的風格。”燼低聲說了一句,聽不出情緒。她第一個側身,擠進了門縫。脈沖手槍的槍口隨着照明棒的光芒移動,警戒着每一個角落。
鐵砧拿起鐵管,緊隨其後。賬簿深吸一口氣,也跟了進去。已垣走在最後,他踏入門口時,再次感受到了手中唐刀傳來的異樣——不再是搏動或牽引,而是一種低沉的、幾乎不可察覺的共鳴。仿佛門後的空間裏,有什麼東西,與這把刀,與他體內的地獄火,與他破碎記憶中的某些碎片,產生了遙遠的、頻率一致的振動。
階梯很長,盤旋向下。照明棒的光芒只能照亮前後幾米,再遠就被黑暗吞噬。腳步聲在封閉的空間裏回蕩,顯得格外空曠和孤獨。空氣越來越冷,那種塵封的機械味道也越來越濃。
走了大約兩三分鍾,階梯到了盡頭。前方是一個相對寬敞的平台,連接着另一扇門。這扇門與入口不同,它是厚重的合金鑄造,表面沒有任何鏽蝕,只有歲月留下的氧化暗沉。門的中央,蝕刻着一個與信標上類似、但更加復雜精細的“眼睛”標志。標志下方,有一個黯淡的、巴掌大小的方形面板。
“需要權限。”燼看了一眼面板,那顯然是某種身份識別或能量鎖。“賬簿。”
賬簿立刻上前,從背包裏拿出幾個小工具,連接到面板邊緣的接口上。終端屏幕光芒閃爍,數據流瘋狂滾動。“加密等級……很高。但架構很老,有規律可循……給我點時間。”
鐵砧守在階梯口,警惕地聽着來時的方向。已垣則靠在對面的牆壁上,閉着眼,努力平復呼吸,同時傾聽着刀身傳來的那種奇異的共鳴。共鳴的源頭,就在這扇門後面。很近,很近。
突然,他腦海中毫無征兆地閃過一個破碎的畫面:
刺眼的白色燈光。冰冷的金屬台面。四周是模糊的、穿着某種制服的身影。一個聲音,冷靜、平直,透過某種擴音設備傳來:“……葬神序列第七扇區,最終適格者,神經鏈接穩定,開始灌注……”
劇烈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痛楚從記憶深處炸開!
“呃!”已垣悶哼一聲,猛地睜開眼,額頭瞬間布滿冷汗。手中的唐刀也隨之發出“嗡”的一聲輕鳴,繃帶縫隙裏,暗金色的光芒不受控制地閃爍了一下。
“怎麼了?”燼立刻轉過身,槍口微微抬起。
“沒……沒事。”已垣喘息着,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那幻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虛和隱隱的不安。“想起了點……碎片。”
燼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但目光在他手中的刀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這時,賬簿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呼:“開了!老天……這鎖的備用協議居然還在運行!我用了一個非常古老的通用指令碼,居然通過了!”
隨着他話音落下,那扇厚重的合金門內部傳來一連串“咔噠、咔噠”的機械解鎖聲,沉悶而有力。緊接着,門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露出後面更加濃鬱的黑暗,以及一股涌出的、帶着奇特機油和防腐劑味道的冷風。
燼手中的照明棒光芒,照了進去。
光線首先照亮了一片布滿灰塵的金屬地板,然後向上移動——
這是一個半球形的空間,很高,很空曠。牆壁由某種光滑的、非金屬的啞光材料構成,呈現出一種陳舊的灰白色。空間中央,是一個圓形的、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靜靜地矗立着三個……
培養艙。
準確說,是三個巨大的、圓柱形的透明容器。容器裏注滿了淡藍色的、半透明的維生液體。液體已經有些渾濁,但依然能看清裏面的東西。
左邊和右邊的培養艙是空的,只有一些脫落的管線漂浮在液體中。
而中間那個培養艙裏……
有東西。
一個模糊的、人形的輪廓,懸浮在液體中央,身上連接着數十根粗細不一的管線。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細節,只能看出一個大概的、蜷縮着的輪廓。
培養艙的基座上,有一個小小的、依舊亮着黯淡綠色光芒的屏幕。屏幕上方,蝕刻着一行小字:
第七扇區 · 適格者培養單元 · 狀態:休眠(能量維持)
而在那行小字下方,還有一個更小、但讓賬簿差點跳起來的標記。
那是一個公司的徽標——一只抽象化的、俯瞰衆生的眼睛,眼睛下方是交織的齒輪與麥穗。
“這是……”賬簿的聲音因爲震驚而變調,“這是‘基石科技’的徽標!‘觀星者’計劃最大的承包商和核心技術提供方!這個設施……是‘基石科技’建造的?!”
燼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個中間培養艙的模糊人影上,然後又緩緩移到已垣身上,再移到他手中那柄刀身上暗金光芒尚未完全褪去的唐刀上。
已垣則死死盯着培養艙裏那個模糊的影子。手中的唐刀,共鳴達到了頂峰,刀身甚至微微發熱。而他的腦袋裏,那些破碎的記憶殘片再次翻涌起來,與眼前的景象瘋狂地試圖拼接。
第七扇區。適格者。灌注。葬神序列。
還有……阿芸。
冰冷的寒意,順着脊椎,一路爬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