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手機震動把劉暉從淺眠中拽出來。
他睜眼看了下號碼——人事處孫老師。接通後,對方語氣復雜:“小劉啊,手續批下來了。你今天有空的話,來把合同籤了,領工牌和排班表。”
“好,我八點到。”
掛斷電話,劉暉坐起身。窗外天色剛亮,宿舍裏還回蕩着王胖的鼾聲。他輕手輕腳下床,洗漱,換上那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今天不用穿制服,正式籤約算是“入職儀式”,他想穿得體面些。
出門前,他瞥見書桌上那張四合院草圖。鉛筆線條在晨光裏顯得格外清晰,一梁一柱都帶着他三百年的審美積澱。
“慢慢來。”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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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處辦公室裏,孫老師把一沓文件推過來。
“勞動合同,三年期,月薪八百,包住不包吃——宿舍就是門衛室後面那間小值班室,有床有桌子。”她頓了頓,“你真不再考慮考慮?宣傳部那個崗位,月薪一千五呢。”
劉暉笑着搖頭,拿起筆開始籤字。
字跡沉穩流暢,落筆時隱隱有股說不出的風骨。孫老師盯着看了幾秒,心裏那股違和感又冒出來了——這年輕人,怎麼看都不像個甘心當保安的主。
“對了,”她想起什麼,“你班導師張教授昨天來找過我,聽說你要當保安,他……挺激動的。”
劉暉筆尖一頓。
張教授,戲文系有名的嚴師,帶了他四年畢業論文。老頭學術嚴謹,脾氣也倔,最見不得學生“浪費才華”。
“我猜他今天會找你。”孫老師語氣同情,“你……做好心理準備。”
“明白。”劉暉籤完最後一份,把文件推回去,“謝謝孫老師。”
剛走出行政樓,手機又震了。
這次是吳老板,聲音壓得很低,透着興奮:“劉先生,好消息!香江那邊預展反響極好,三家大藏家明確表示要競拍。拍賣行把估價上調了百分之三十……您那顆珠子,怕是真要創記錄了。”
“辛苦。”劉暉語氣平靜,“流程按計劃走就好。”
“明白。資金回流路徑已經安排妥當,分五批通過貿易公司結算入境,絕對幹淨。”吳老板頓了頓,“不過……有件事得跟您通個氣。”
“說。”
“拍賣行那邊反饋,有家歐洲背景的家族基金會,對珠子來源表示了‘學術興趣’。他們委托了第三方機構做例行背景調查——這是正常程序,但問得比較細。”
劉暉腳步慢了一拍。
歐洲基金會?背景調查?
他眯起眼。三百年的經驗告訴他,巧合背後通常有因果。
“他們查到什麼了?”
“暫時沒有。您給的‘祖傳南洋珠’說法很穩妥,我這邊資料也做得天衣無縫。”吳老板語氣篤定,“只是覺得該讓您知道。這行水深,好東西總有人惦記。”
“知道了。”劉暉走到一棵梧桐樹下,陽光透過葉片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繼續保持正常流程,不用過度反應。”
“好嘞。”
掛斷電話,劉暉站在原地思考了幾秒。
修仙界有條鐵律:懷璧其罪。哪怕是最普通的照明珠,放在這個靈氣枯竭的世界,也是稀世珍寶。引來關注是必然的。
但……那又如何?
他輕笑一聲,繼續往宿舍走。
三百年他都闖過來了,還怕幾個凡俗世界的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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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樓時,麻煩已經在等着了。
張教授背着手站在走廊裏,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後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看見劉暉,他下巴一抬:“跟我來。”
語氣不容拒絕。
劉暉摸摸鼻子,跟着老頭進了空無一人的小會議室。
門一關,張教授轉身,劈頭就問:“劉暉,你給我解釋解釋,保安是怎麼回事?”
“張老師,就是份工作。”劉暉態度恭敬,但眼神不閃不避。
“工作?”張教授氣得拍桌子,“你是戲文系這屆最有靈氣的學生!畢業論文寫《武俠電影的道家思想》,系裏幾個教授都說有見地!現在你告訴我,你要去當保安?!”
老頭越說越激動,臉都紅了:“你知道多少人想進這行進不來嗎?你知道咱們系多少學長在圈裏熬了多少年才出頭嗎?你倒好,一畢業直接躺平?!”
劉暉等他說完,才輕聲開口:“老師,您先坐。我給您泡杯茶。”
桌上正好有套簡陋的茶具——不知哪個老師落下的。劉暉拿起來,去洗手間沖洗幹淨,回來從自己包裏掏出個小鐵罐。
張教授皺眉:“你還有心情喝茶?”
“天大的事,喝口茶再說。”劉暉手法嫺熟地溫壺、投茶、注水。動作行雲流水,帶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從容。
茶葉是他從小洞天拿的邊角料,靈氣散盡,但品種特殊,一遇熱水,清冽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張教授吸了吸鼻子,火氣莫名降了三分。
“老師,”劉暉把茶杯推過去,“您覺得,什麼是才華?”
張教授一愣。
“是用來追逐別人定義的‘成功’,還是用來讓自己和生活變得更明白、更舒服?”劉暉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語氣平和,“我這四年學編劇、學電影理論,最大的收獲不是學會了怎麼寫爆款劇本,是學會了怎麼看人、看事、看世界。”
他抿了口茶,繼續:“保安這工作,工資是不高,但時間規律。我每天守在校門口,看學生、老師、劇組的人進進出出,看他們的表情、聽他們的對話——這比坐在寫字樓裏看數據報告,更能理解真實的人間。”
張教授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至於寫劇本,”劉暉笑了,“我又沒說不寫。只是不想爲了稿費去寫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等我攢點錢,租個小院,安安靜靜寫我想寫的,不也挺好?”
“可……可保安沒前途啊!”張教授掙扎着說。
“老師,”劉暉放下茶杯,目光清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看大門,也能看出門道來——比如咱們學校哪個角落流浪貓最多,比如深夜哪個教室的燈還亮着,比如不同劇組的工作人員脾氣怎麼樣……這些,不都是素材嗎?”
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些:“人這輩子,活的是自己心裏那杆秤。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踏實,清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比爲了別人眼裏的‘成功’,把自己熬得焦慮失眠強。”
張教授沉默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喉回甘,竟讓他躁了一早上的心慢慢靜了下來。
再看眼前這學生——眼神平靜,姿態從容,說話不疾不徐,卻字字砸在理上。哪像個二十一歲的畢業生?倒像個……看透世情的老先生。
老頭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爲了留校名額、職稱評定和人爭得頭破血流。如今功成名就了,回頭一看,最懷念的反倒是那些在圖書館安靜看書的日子。
“你……”他嘆口氣,放下茶杯,“真想好了?”
“想好了。”劉暉點頭。
“行吧。”張教授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別後悔就成。不過——”
他轉身往外走,到門口時回頭,板着臉說:“畢業論文答辯好好準備!要是敢給我丟人,我天天去門衛室找你喝茶!”
劉暉笑了:“一定。”
老頭走後,會議室裏重歸安靜。
劉暉收拾茶具時,手機又震了——這次是短信。
“首筆款項已到指定賬戶,金額1200萬人民幣。附言:南洋珠拍賣預付款,後續按成交價分四次結清。——吳”
他看着那串數字,表情沒什麼變化。
一千兩百萬,在2002年算是巨款了。但對經歷過修仙界靈石礦脈爭奪戰的他來說,錢只是個數字,夠用就行。
重要的是,這筆錢能讓他買下那個院子,開始打造真正的“巢穴”。
以及……應對可能到來的風波。
他收起手機,望向窗外。
梧桐樹上,一只麻雀歪頭看着他,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撲棱翅膀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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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劉暉去後勤處領了工牌和值班室鑰匙。
值班室很小,不到十平米,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就塞滿了。但窗戶朝南,陽光很好,窗外是棵老槐樹。
他簡單打掃了下,把帶來的幾本書放桌上——除了《營造法式》,還有《園冶》《長物志》和一套《資治通鑑》。
老王探頭進來,樂了:“你這布置得,比教授辦公室還像樣。”
“住得舒服點,幹活才有勁。”劉暉把被子鋪平,轉頭問,“王叔,今晚我值夜班?”
“對,七點到明早七點。主要就巡邏、收收夜間的快遞、注意防火防盜。”老王把對講機遞給他,“有事呼我,我住得不遠。”
“好。”
傍晚六點半,劉暉換上保安制服,對着值班室鏡子整了整衣領。
鏡中的年輕人,一身灰藍制服,肩章端正,眼神平靜裏透着點不易察覺的銳利。
他笑了笑。
凌霄真人是過去式了。
現在,他是北電影視學院的門衛,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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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比想象中清閒。
校園裏燈火零星,偶爾有晚歸的學生匆匆走過。劉暉拿着手電筒,沿着既定路線巡邏——教學樓、圖書館、宿舍區、小劇場。
路過紫藤架時,他停下腳步。
架下陰影裏,隱約有對情侶在低聲說話。他識趣地繞開,手電光掃過地面,照見幾片飄落的紫藤花瓣。
修仙界也有紫藤,長在懸崖上,千年開花,修士們搶破頭只爲摘一朵煉丹。而現在,這些普通的花安靜地落在這裏,沒人爭搶,只等明天被掃進垃圾桶。
“各有各的活法。”他輕聲說。
巡邏完一圈,回到門衛室時已經十點。他泡了杯茶,坐在窗前,就着台燈翻看《園冶》。
夜深人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和窗下蟋蟀的鳴叫。
這種寧靜,讓他想起修仙界閉關時的洞府。不同的是,那時提防的是仇家和心魔,而現在……他看了眼桌上安靜的手機。
暫時沒什麼需要提防的。
至少今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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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手機突然震動。
劉暉瞬間睜眼——不是電話,是條跨國短信,全英文:
“尊敬的劉暉先生,我們注意到您近期參與了一場珍貴的南洋珠拍賣。我們基金會長期致力於自然瑰寶研究與保護,誠邀您成爲我們的榮譽顧問。期待您的回復。——洛克菲勒家族基金會學術聯絡處”
他盯着屏幕看了幾秒,手指一動,刪了短信。
然後關掉手機,重新閉上眼。
窗外,夜色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