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井的活兒不緊不慢地進行着。魯師傅和他兩個徒弟每日天不亮就開工,傍晚收工,那沉悶的撞擊聲成了村裏新的背景音。挖出來的土石堆在井口旁,越堆越高,都是尋常的黃土和碎石,並無異樣。王裏正每日都去轉一圈,錢管家也時不時露面,兩人臉上漸漸露出些輕鬆神色。
村裏人起初好奇圍觀,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爲常,各自忙活生計去了。只有月奴,心頭那根弦始終繃着。她每日勞作時,耳朵總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來自村東頭的聲響,仿佛能從那單調的節奏裏,聽出些別的意味。
地裏的秧苗追過肥後,精神了不少,開始孕育稻穗。豆田裏的豆莢日漸飽滿,沉甸甸地墜在藤蔓上。蠶室裏的繭子已經全部采收完畢,堆了半間屋子,接下來就是繁重的繅絲工序。日子被這些實實在在的活計填滿,讓人無暇他顧,卻也讓人心裏踏實。
這天,月奴正在院中支起大鍋,燒水準備煮繭繅絲。阿禾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認真的臉龐。
“姐,”阿禾忽然開口,“我昨天去溪裏撈魚,看見魯師傅他們打井的那地方,堆的土石旁邊,好像……有點不一樣的顏色。”
月奴手一頓:“什麼顏色?”
“也說不好,就是有幾塊土,顏色特別深,有點像……有點像鐵鏽,但又不完全是。”阿禾撓撓頭,“我就遠遠看了一眼,沒敢湊近。”
暗色?月奴想起桑林的暗紅土,還有小草說的老井邊暗紅色的苔蘚。她沉默地攪動着鍋裏的水,蒸汽氤氳了她的眉眼。
“阿禾,”她低聲道,“這兩天,別往打井那邊去。離遠點。”
“嗯。”阿禾用力點頭。
水開了,月奴將篩選過的上好繭子倒入滾水中,用長竹筷輕輕攪動,讓繭子均勻受熱。絲膠融化,繭絲開始鬆脫。她專注地尋找絲頭,手指在燙熱的水中靈巧地動作,心卻飄到了別處。
如果打井真的觸及到了什麼……會怎麼樣?李諭和錢管家,到底在找什麼?驗證風水?還是……另有所圖?
接下來的兩天,打井的進度似乎加快了。撞擊聲更密,收工的時間也晚了些。村裏開始有新的傳言。
“聽說了嗎?魯師傅他們說,下頭好像碰到硬岩層了,聲音都不一樣。”
“可不是,我昨天路過,看他們拉上來的碎石裏,好像有亮晶晶的東西,一閃一閃的。”
“不會是挖到礦了吧?”
“瞎說!咱們這兒哪來的礦!別是……”
流言再次悄悄蔓延,只是這次,好奇多於恐懼。甚至有人特意繞路過去,想看看那“亮晶晶的東西”是什麼。
月奴按捺住去查看的沖動。她知道自己被盯着,不能輕舉妄動。她只是更加留意村中的變化,尤其是那口老井。
她特意挑了個午後,提着木桶,裝作去老井打水。井邊寂靜,少了平日洗衣淘米的婦人。井水依舊渾濁,水位似乎比前幾日更低了。她俯身,仔細看向井壁。石縫間,那些暗紅色的苔蘚似乎蔓延得更廣了些,在幽暗的井底,透着一股不祥的色澤。井口附近的石板地面,也隱約能看到幾縷極淡的、被水漬浸染出的暗紅痕跡,像是從井裏蔓延出來的。
她不動聲色地打了半桶水,水色發黃,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土腥氣,比往日更重。她沒有飲用,只是拎回家,澆在了院角的菜畦裏。
第三天下午,變故終於發生了。
當時月奴正在蠶室整理絲線,忽聽得村東頭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譁,夾雜着驚呼和慌亂的叫喊。她心頭一緊,放下手裏的活計就往外走。
只見打井的方向聚攏了一群人,魯師傅的兩個徒弟連滾爬爬地從井架那邊跑開,臉色煞白。魯師傅站在井口邊,也是滿臉驚疑不定,對着井底下張望。王裏正和錢管家聞訊匆匆趕來,撥開人群擠到前面。
“怎麼回事?”王裏正聲音發顫。
魯師傅抹了把臉上的汗,指着井口:“王……王裏正,錢管家,下面……下面不太對勁。鑽頭好像打穿了什麼,不是石頭,是……是空的!還有一股子氣沖上來,味道怪得很!剛才拉上來的碎石,都沾着些黑乎乎、油膩膩的東西!”
空的?怪氣?黑油?人群頓時炸開了鍋。
“空的?是地洞?”
“黑油?莫不是挖到陰河了?”
“早說了不能亂打!”
“快去看看!”
錢管家臉色陰沉,喝道:“都慌什麼!”他走到井邊,探頭往下看了看,又示意魯師傅:“再放鑽頭下去,小心點探探。”
魯師傅有些猶豫,但在錢管家凌厲的目光下,還是指揮徒弟重新操作絞盤。鑽頭緩緩放下,過了片刻,拉上來。鑽頭上果然沾滿了粘稠的、黑褐色的物質,在陽光下泛着詭異的光,散發出一股混合着鐵鏽、淤泥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甜腥氣。
人群騷動得更厲害了。這絕不是普通的泥土或地下水。
王裏正腿都軟了,扶着旁邊的人,嘴裏念叨:“這……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錢管家卻盯着那黑油,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在權衡什麼。他沒有下令停止,反而對魯師傅說:“繼續往下,看看下面到底什麼情形。”
“錢管家,這……”魯師傅面露難色,“下面情況不明,萬一……”
“讓你下就下!”錢管家語氣不容置疑,“工錢加倍。”
重賞之下,魯師傅咬了咬牙,招呼徒弟繼續。但這一次,鑽頭下去後沒多久,井下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悶響,像是水沸,又像是無數氣泡涌出。緊接着,一股更濃烈的、帶着明顯甜腥和腐朽氣息的灰白色氣體,從井口噴涌而出,迅速彌漫開來。
靠得近的人頓時被嗆得咳嗽連連,紛紛後退。那氣味極其難聞,讓人頭暈目眩。
“停!快停下!”王裏正捂着口鼻,尖聲叫道。
錢管家也被嗆得退後幾步,臉色終於變了。他看着那不斷涌出怪氣的井口,眼神裏第一次露出了驚疑和……一絲難以掩飾的貪婪?
月奴站在人群外圍,也被那隨風飄來的氣味熏得一陣惡心。她捂住口鼻,心髒狂跳。空的?黑油?怪氣?這絕不尋常!這井下,到底連通着什麼地方?
魯師傅手忙腳亂地停止了作業,井口的怪氣噴涌了好一陣才漸漸減弱,但那股令人不安的氣味卻久久不散。圍觀的人群驚魂未定,議論紛紛,臉上都帶着恐懼。
王裏正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錢管家則陰着臉,迅速對魯師傅交代了幾句,大概是讓他先看住現場,不要讓人靠近,然後便拉着魂不守舍的王裏正匆匆離開了,方向是往鎮上去。
打井的活兒,就這麼突兀地中斷了。留下一個冒着不祥氣息的深坑,和一群惶惶不安的村民。
月奴回到家中,關上門,背靠着門板,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心頭的驚悸。她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清水喝下,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讓她稍微冷靜了些。
井下的發現,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李諭和錢管家顯然也沒料到會是這樣。他們原本想打井做什麼?現在挖出這麼個詭異的東西,他們又會如何應對?
她走到窗邊,看向村東頭。夕陽下,那孤零零的井架和旁邊堆積的土石,像一個突兀的傷口,刻在大地上。怪氣似乎散了些,但那種不安的感覺,卻更加濃重地籠罩下來。
夜晚,村裏早早陷入了死寂。連狗叫聲都寥寥無幾。月光慘淡,照着靜謐得有些可怕的村莊。
月奴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白天那甜腥腐朽的氣味仿佛還縈繞在鼻端。她想起祖母模糊的話語,想起阿爹關於“地氣不對”的警告,想起那枚銀灰色的繭子,想起桑林的青石和暗紅土……
這一切,似乎都在那口被打穿的深井下,找到了一個爆發的出口。
她不知道那下面是什麼。是古代埋藏的秘密?是自然形成的奇異空洞?還是……更無法言說的東西?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事情已經徹底失控了。李諭的書院計劃恐怕要擱置,但新的、更巨大的麻煩,已經隨着那噴涌的怪氣,降臨到柳家村。
而她,這個可能與這片土地有着特殊羈絆的柳家女兒,又該如何面對這未知的深淵?
遠處,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泥土鬆動塌陷的悶響,很快又歸於沉寂。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