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玦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圈圈冰冷的漣漪。“風暴,要來了。”——這並非警告,而是宣告。
蘇婉抬眸,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那裏面沒有贊許,沒有責怪,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對即將到來的混亂的預知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
她極輕地頷首,並未言語,所有心緒都斂在那雙過分平靜的眸子裏。
蕭玦直起身,不再看她,仿佛方才那句低語只是幻覺。他面色沉冷地掃過廳內噤若寒蟬的下人:“都杵在這裏做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衆人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散,頃刻間,前廳便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遠遠垂首侍立的驚蟄。
蕭玦轉身,大步走向書房方向。蘇婉沉默地起身,跟上。
書房門合攏,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的可能。
蕭玦並未坐下,而是負手立於窗前,背對着她。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烏雲壓頂,悶雷聲隱隱從遠方滾過。
“趙思明在都察院大牢裏,咬死了是遭人陷害,攀咬了幾個不相幹的小吏,但對采買陳米之事,無從抵賴。”他聲音平穩地敘述,聽不出情緒,“李秉章(左都御史)那老狐狸,看似鐵面無私,卻最懂察言觀色。他已將案子壓了下來,沒有立刻上達天聽。”
蘇婉靜靜聽着,心中了然。李御史這是在觀望,在看各方勢力的反應,尤其是看靖王和二皇子兩派,誰會先出手,如何出手。
“高嵩那邊呢?”她問。
“消息應該已經快馬加鞭送抵他別莊了。”蕭玦嗤笑一聲,“至於本王那位好二皇侄,還在皇陵對着祖宗牌位盡孝呢,收到消息恐怕還得晚幾個時辰。”
他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攫住她:“現在,你覺得下一步該如何?”
他又在試探她。
蘇婉迎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等。”
“等?”蕭玦挑眉。
“等他們先動。”蘇婉語氣冷靜,“高嵩愛惜羽毛,更愛惜他那位乘龍快婿的前程。得知消息,他最先要做的,絕非保住趙思明這等無足輕重的小卒,而是如何迅速切割,撇清關系,甚至……滅口。”
她頓了頓,繼續道:“而二皇子得知後,則會權衡利弊。是棄車保帥,順勢將趙思明乃至可能牽扯出的更多人作爲‘貪墨案’的罪魁禍首推出去,平息聖怒?還是不惜代價,強行壓下此事,保住這條線上的所有人?無論他選哪一條,都必然會留下破綻,動靜越大,破綻越多。”
蕭玦看着她,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爲更深沉的墨色:“你看得倒清楚。”
“王爺教得好。”蘇婉垂眸。
“那本王再教你一點。”蕭玦走近她,聲音壓低,帶着一種冰冷的蠱惑,“風暴之中,最忌諱的就是自作聰明,妄圖掌控一切。你要做的,不是去預測風的方向,而是讓自己成爲風眼——”
他伸出手指,幾乎要點在她的心口,卻又在毫厘之間停住:“——那最平靜,卻也最能吞噬一切的中心。”
他的指尖帶着無形的壓力,蘇婉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那威壓之下,劇烈地搏動了一下。
成爲風眼……
她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他離得這樣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微縮的倒影,和他瞳孔深處那仿佛能席卷一切的旋渦。
“婉娘……謹記。”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有些失真。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陰沉的天幕,緊隨其後的炸雷震得窗櫺嗡嗡作響。
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瘋狂敲擊着屋頂和窗紙,發出急促而混亂的巨響,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
書房內的光線驟然暗淡下來,唯有蕭玦的眸色,在電光映照下,亮得驚人。
風暴,真的來了。
接下來的兩日,整個京都都籠罩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和另一場無聲的政治風暴之中。
都察院暫時封鎖了消息,但趙思明被下獄的風聲還是透過各種渠道泄露了出去,在官場私下裏引起不小的震動。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觀望,揣測,蠢蠢欲動。
果然不出蘇婉所料。
第二日夜裏,暴雨稍歇,一個驚人的消息便通過特殊渠道傳回了靖王別院——趙思明在都察院大牢中,“突發急病”,嘔吐不止,昏迷不醒!都察院已連夜請了太醫署的人前去診治!
“好一個突發急病!”蘇婉聽到驚蟄的回報時,正在燈下看書,聞言只是冷笑一聲,“高嵩的動作倒是快。”
這分明是滅口的前兆!只怕太醫署裏,也有他們的人。
“王爺那邊……”驚蟄低聲問。
“王爺自有分寸。”蘇婉翻過一頁書,神色淡漠,“我們只需看着便是。”
她相信,蕭玦既然布下了局,就絕不會讓趙思明這麼容易死掉。這顆棋子,還有用。
果然,次日清晨傳來消息,趙思明經過太醫“全力救治”,暫時保住了性命,但依舊昏迷不醒,且似是中了某種奇毒,情況極不樂觀。都察院加派了人手看管,嚴禁任何人探視。
局面一時陷入了僵持。
高嵩一方顯然是想用“拖”字訣,拖到趙思明無聲無息地死掉,死無對證。而都察院李御史則像是在走鋼絲,既不敢輕易讓犯人死了,也不敢貿然深入調查。
就在這僵持之際,第三日,又一記驚雷炸響——
一名自稱是光祿寺倉吏周旺妻子的瘦弱婦人,披頭散發,渾身溼透(暴雨仍在持續),不顧一切地闖到了都察院門口,拼命敲響了門前的鳴冤鼓!
她聲稱其夫周旺前日夜裏離奇失蹤,家中只留下一封血書,控訴光祿寺署丞趙思明貪墨事發後,欲殺他滅口!她懇求青天大老爺爲其夫伸冤,嚴懲真凶!
血書被當值御史當場收下,上面字字血淚,不僅再次坐實了趙思明的罪狀,更直指其背後還有主使,殺人滅口!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間飛遍了整個京城!
原本趨於平息的輿論再次被點燃,而且變得更加洶涌!民衆最恨貪官污吏,更恨這種官官相護、殺人滅口的陰毒行徑!一時間,群情激憤,要求徹查的聲浪越來越高!
“郡主!周旺他……”驚蟄得知消息時,臉色都變了。周旺失蹤?血書?
蘇婉正在插花的手微微一頓,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從指尖滑落,掉在桌面上。
她看着那朵花,沉默了良久。
周旺……終究還是成了這場風暴中,第一顆被碾碎的棋子。
那封血書,是真的絕望控訴,還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又一重籌碼?是蕭玦的手筆嗎?用周旺的“失蹤”和其妻子的悲憤,將輿論徹底推向高潮,逼得都察院再也無法拖延和遮掩?
心口泛起一絲冰冷的寒意。在這盤棋裏,人命輕賤如草芥。
“照顧好他的妻子。”她最終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撿起那朵山茶,重新插入瓶中,“暗中給予足夠的銀錢,確保她日後生活無虞。”
“是。”驚蟄低聲應下。
就在周旺妻子鳴冤的當天下午,一道八百裏加急的奏報直送入宮——二皇子蕭允提前結束皇陵祭掃,冒雨趕回京城了!
他顯然已知曉京中巨變,再也無法安心“盡孝”。
幾乎是前後腳,告假的高嵩也火速從別莊返回了府邸。
雙方的核心人物均已就位,這場風暴的中心,終於要迎來真正的碰撞。
暴雨依舊滂沱,砸在琉璃瓦上,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蘇婉站在漱玉軒的廊下,看着院子裏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花卉,神色平靜無波。
驚蟄悄步過來,爲她披上一件披風,低聲道:“郡主,王爺方才出府了,像是……要入宮。”
蘇婉眼睫微動。
蕭玦終於要親自下場了。
這場由她投下魚餌、由他推波助瀾的風暴,終於要圖窮匕見。
她輕輕攏了攏披風,感受着風雨帶來的寒意。
“更衣。”她轉身,走向內室,“我們也該出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