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梅急得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幾乎要掉下來。她一個學生,哪來的錢啊?
“媽,我連上學的生活費都湊不齊,哪有錢給盼弟?”她聲音帶着哭腔。
陳月英卻翻了臉:“沒錢?沒錢你還擺什麼架子?真當自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別人都該欠着你了?”
鄰居們剛吃了陳月英家的肉,此刻看她渾身是好,說話自然也向着她,跟穿一條褲子似的親。
“就是啊秋梅,上學也不能啥家務都不幹,”一個大嬸開口,“我家四成每天放學回來都得搭把手,再說了,女孩子家不會做飯,將來怎麼嫁人?”
另一個接話:“我家姑娘六歲就學着做飯了,那時候個子還沒灶台高,踩着小凳子顛顛兒地忙活,現在啥飯都會做,比我都強!”
幾個大嬸你一言我一語,話裏話外全是“教育”。
秋梅再也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碗裏。
她心裏一陣發堵,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誰見了不誇一句“秋梅真厲害,考上職高了,你媽把你幸虧買回來了。”
誰不說“秋梅長得白淨,一點不像村裏娃,倒像城裏姑娘,將來準能找個城裏對象”?
怎麼現在一切都變了呢?
她哭着道:“你既然這麼不喜歡我爲啥要生下我?還把我賣給別人,我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我還不如死了。”
以前只要她說這樣的話陳月英就會哄她,覺得對她愧疚,可是現在她只要反感。
如果不是她,秋梅能回來嗎?能上學嗎?能當醫生嗎?
不知感恩的東西。
陳月英道:“那你就回去,現在就回去,回去找他們去。”
秋梅哇的一聲哭了,捂着臉跑進了自己的房子。
東升沒敢再犟嘴,悶頭扒了三大碗飯,才支支吾吾地開口:“媽,我明天想去娟娟家,想給她帶兩方五花肉。”
陳月英眼睛“倏”地瞪過去,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她怕是早就一巴掌呼過去了。
“豬是你喂的嗎?你倆八字沒一撇拿的屁的東西。”
旁邊立刻有鄰居幫腔:“對啊東升,親事還沒定呢,可不敢亂花錢,小心打了水漂。前村那個誰不就是這樣?啥都沒說定就往人家裏搭力氣、送東西,還借錢給人家,最後一分錢都沒要回來。”
東升心裏頓時慌了,感覺自己這媳婦兒怕是要黃。
陳月英卻故意忽略兒子的急色,沉聲對海升道:“去挑水,把家裏兩口缸都挑滿。只吃不幹活,跟豬有啥區別?”
海升只能蔫蔫地去挑水。
鄰居們因爲吃了陳月英的肉,這會兒格外殷勤,主動留下來幫忙洗碗掃地。
不到半小時,灶房收拾得幹幹淨淨,連院子裏的土都掃得沒了蹤影,這才滿臉堆笑地回了家。
東升拿着刀在案板上切肉,動作笨拙得很。
“媽,這太髒了,我難受,讓我三姐來切吧。”他小聲嘟囔。
陳月英擼起袖子,抄起另一把刀,“哐當”一聲放在案板上,嚇得東升身子一哆嗦。
“髒?吃肉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嫌髒?怎麼不難受?我看就是把你慣成廢物了,拿把刀都跟捏着炸彈似的!”
她瞪着東升,“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嗎?馬上二十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生你大姐了!”
東升道:“我又不是女人。”
他是帶把的,奶奶說女娃沒用,男娃值錢,女人是伺候男人的。
陳月英一巴掌拍到他的後腦勺,“你除了長着二兩沒用的肉哪裏像男人,老娘把你慣的傻了吧,以後收起你這男尊女卑的私信。”
東升被打的腦發暈,他媽這是咋了啊?
陳月英道,“我今兒個就把話說明白,以後自己的活自己幹,家裏的活一起分擔,少使喚盼弟!”
盼弟正在灶台後燒火,一句話沒說,安安靜靜地聽着媽媽訓東升。
她心裏頭說不出的暢快,像壓着塊大石頭突然被挪開了似的。
她以前心裏是怨爸媽的。
她也想上學,想跟同學們一起跳皮筋、丟沙包、疊紙板玩……可她總有幹不完的活,尤其大姐結婚後,更是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只能趁挑水的時候,在學校牆外駐足片刻,聽聽裏面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只能在燒火、洗衣服時,偷偷哼幾句跳皮筋的順口溜——
“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小河流水譁啦啦,我和姐姐摘棉花,姐姐摘了一斤半,我只摘了一朵花……”
天知道她有多羨慕二姐,真的羨慕死了。
有時候在學校門口聽得忘了時間,風風火火跑回家時,汗把衣服都溼透了,爸爸就會掄起爺爺放羊的鞭子抽她。
媽媽會護着她,然後爸爸就會連媽媽一起打。一鞭子一鞭子抽在媽媽後背上,盼弟疼得肝膽都像要裂開。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在學校門口停留,因爲媽媽會挨打、會挨罵,那些罵人的話難聽極了——
“你還護着她?一個沒用的騷女子,打死了還能少一張嘴吃飯!都是你慣的,跟你一個德行!你把你這個死丫頭護到什麼時候?她遲早是別人家的人……”
她是爸爸嘴裏“沒用的騷女子”,這話從她記事起聽到現在。
不過現在好了,媽媽變強大了,厲害極了,一個人就宰了一頭豬。
盼弟離得最近,看得最清楚,她覺得媽媽就像個英雄,那一幕在她心裏成了永遠的烙印。
她也要讀書了,一想到這兒,心裏就高興得不得了。
“媽,我們給我姐夫的弟弟送點豬肉吧?”
盼弟輕聲說,“他都說不要錢教我讀書了,我們送他豬肉,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陳月英笑呵呵地轉頭看向盼弟:“好,留兩方。”
盼弟高興得眯起了眼睛:“媽,我不怎麼愛吃肉,我想把我那份送給何奶奶,她沒兒沒女的,一年到頭也吃不上肉。”
陳月英笑得更溫柔了:“好。”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盼弟總愛把玉米餅子、饅頭拿到外邊吃,實際上,都偷偷送給何大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