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的時候，陳月英才慢悠悠起身。
上一世的這個時辰，她早摸黑忙活了一個多時辰，四點準醒，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都晚。
這輩子，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疼自己。
小女兒盼弟醒得早，見媽媽還躺着，便也乖乖蜷回被窩。
早飯桌上，大女婿國泰說盼弟的事已跟他弟弟國俊說好，對方一口應下，還說不要錢。
陳月英喝着小米粥，笑着擺手：“哪能白占這便宜？人家過日子就是靠這個，多少得給點。我這趟來得急沒帶錢，回頭給你送來，你再給他。”
“成，是這個理。”國泰應着。
外孫嘉輝滿臉歡喜地仰起臉：“外婆，小姨要住咱們家嗎？”
“是啊，嘉輝喜歡小姨不？”
兩歲多的小家夥眼睛彎成月牙，奶聲奶氣帶着點大舌頭：“喜歡！嘉輝最喜歡小姨啦，小姨好，還摘果果給我吃呢。”
逗得一桌子人都笑起來。
臨走時，大女兒春梅把昨晚剩下的半只雞往陳月英手裏塞：“媽，帶回去給我爸和東升他們吃。”
陳月英哪肯收，轉身進了灶房擱在案板上，語氣帶着點急：“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我和盼弟吃過了，留着你熬湯。孩子還沒斷奶，你得好好補補。”
春梅抱着八個月大的嘉誠，胖小子聞到香味，口水都拉成了絲。
她從小當老大，吃穿用度總先緊着弟弟妹妹，早就習慣了委屈自己。
好在嫁了個疼人的，雖說身子骨弱，心卻是熱的，不然日子真不知該怎麼熬。
“媽……”
“媽說不拿就不拿，別跟我拉扯！”
“你爸有好吃的從沒惦記過你，你那幾個沒心沒肺的弟弟妹妹撐死也想不起他們還有個大姐。”
春梅聲音低了些：“我不是老大嘛。”
“老大就不是人？就該被他們吸血？一群白眼狼！三歲看老，他們日後啥嘴臉我早看透了。
聽媽的，留着自己吃。國泰，好好照顧春梅，我走了，家裏事情弄完了我就送盼弟過來。”
今兒盼弟還得跟她回去。上一世的今天，正是董家來送彩禮的日子，一場硬仗等着呢。
她已經備好了，讓暴風雨來得更猛些吧！
陳月英利落的跨上那輛綠漆二八大杠，盼弟坐在後座攥着三角座。
“大姐，姐夫，回屋吧，別送了。”
自行車碾過土路，兩旁的麥子金燦燦的，盼弟晃着長腿，手指繞着麻花辮玩。
“媽，我真的可以不用嫁給董家了嗎？”
陳月英今年四十四歲，正有力氣，蹬得車鏈子譁啦啦響，車輪卷着香土飛揚：
“對，盼弟先念書，念好書找好人家，媽給你把着關。”
盼弟樂壞了，望着天上的白雲，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她昨天還想着跳地窖呢，以爲這輩子再沒指望了。
“媽，你咋突然變了？”
她覺得奇怪，媽媽像換了個人似的。
以前在爸爸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昨晚竟拿錐子戳他，還罵了一大圈，看着真過癮。
陳月英朗聲笑起來：“這樣的媽媽，你喜歡不？”
“喜歡！我就喜歡這樣！媽，我心裏頭像開了花似的，哈哈哈……”
“哈哈哈，媽想通了，以前太窩囊，怕你爺爺奶奶，怕你爸，最後才發現，怕沒用，得讓他們怕咱！”
盼弟突然把手圈在嘴邊，朝着田野喊：“我要念書嘍！我好開心啊！我不嫁人嘍！”
笑聲在清晨的風裏蕩開，陽光溫溫柔柔的，麥地裏飄來淡淡的香味。
換作往常，這時候她早該跟着媽媽下地了。
地裏幹完回到家還得喂豬、做飯、劈柴、挑水、洗衣服，幹完這些又要去放牛……反正一天到晚腳不離地。
離村子越近，盼弟越緊張，不說話也不晃腿了，只是緊緊抓着陳月英的衣襟。
遠遠地，她就看見家門口站着好幾個人。
“媽，是董家的人……”
盼弟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渾身都軟了。
爸爸還是要把她嫁給董家，她要是不答應，定會被打死的。
怎麼辦？
陳月英蹬得更快了，回頭給盼弟說：“別怕，有媽在。”
盼弟聽着這句鏗鏘的話，稍微鬆了點勁，卻沒瞧見媽媽眼裏那股子犀利勁兒，如果瞧見了，一定一點都不會怕了。
“親家，可算回來啦，我們正等着呢！”董家女人張秀梅迎上來，穿件幹淨的格子麻布衣裳，配着黑色健美褲，頭發梳得油亮，像是用唾沫抿過似的。
董家男人董飛也跟着笑：“是啊，還以爲你們得中午才回呢。”
媒人董鵬笑得最是燦爛，幾人身後站着個眼神亂瞟、傻愣愣的年輕男人，正是上一世盼弟的丈夫。
跟董家人的熱絡比起來，趙永平的臉色就難看了。
他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有外人在，早巴掌扇過去了，現在只能等着彩禮送完、親戚走了，再好好算賬。
還有個人氣得直抖，是陳月英的婆婆趙老太太。
她拄着木拐棍，三寸金蓮套着雙純黑小鞋，張開漏風的嘴就罵：“家裏來親戚，你還有閒心串門子？春梅家是死人了咋的，非得這時候去？
也就春梅爸脾氣好，換了旁人，早把你打死了！還看啥？趕緊做飯去！永平咋娶了你這麼個不懂禮數的，丟人現眼！”
這還算輕的，要是沒外人，罵得更難聽。
換作上一世，陳月英早偷偷抹眼淚了。
可現在——休想！
“你有空站着罵，沒空做飯？家裏人都死絕了嗎？秋梅不能做？東升海升不能做？你兒子的手斷了不能做？”
啥？李老太懷疑自己聽錯了，茫然地看向趙永平。
她剛剛是在跟自己犟嘴？
看趙永平和幾個孫輩的表情，李老太確定沒聽錯，當即氣得腦袋直晃：“你說啥？再給我說一遍！”
陳月英一步步逼近趙老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