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宮冷得讓人(鬼)想哭。
不是溫度低——魂體沒有溫度感知——而是一種穿透魂魄的、亙古的寂寥。空氣裏飄着桂花的甜香,但那香味聞久了會發膩,像泡在糖漿裏慢慢窒息。
嫦娥抱着玉兔,赤足踩在白玉地磚上,腳步輕盈得像在飄。她繞到孟婆身後,用一根手指挑起孟婆的一縷頭發,在指尖繞了繞:
“孟姐姐,你的頭發還是這麼香……是彼岸花的味道?我在月宮種了三百棵桂花樹,聞了九百年,都快吐了。”
玉兔從她懷裏跳下來,蹦到黃賢策腳邊,抬起紅眼睛看他,三瓣嘴動了動,居然口吐人言:
“生魂?稀客啊。你陽壽未盡,怎麼混進天庭通道的?賄賂守門的星君了?”
聲音是清脆的童聲,但語氣老氣橫秋。
黃賢策蹲下身,看着這只傳說中的兔子:“我沒賄賂,是孟婆大人帶我來的。”
“哦,孟婆。”玉兔跳上他的膝蓋,“那個煮湯的。她煮的湯太難喝了,上次我去陰司出差,喝了一口,忘了三天我是誰——害我回來寫月報時把‘搗藥記錄’寫成了‘胡蘿卜種植手冊’,被嫦娥罰掃了一個月月宮。”
嫦娥輕笑起來:“小玉,別嚇着客人。”
她走到宮殿中央的月牙形軟榻前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孟姐姐,坐。這位……黃署長,也坐。”
黃賢策和孟婆坐下。
軟榻的材質像雲朵,坐上去會微微下陷,軟得不真實。
“孟姐姐,九百年了。”嫦娥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孟婆,“你一次都沒來看過我。要不是這次有事相求,你是不是打算永遠躲着我?”
孟婆垂着眼:“我被貶陰司,不方便上天庭。”
“借口。”嫦娥撅嘴,“當年你替我頂罪,被剝了仙骨,發配去煮湯……我一直想找機會報答你。可你呢?連個夢都不托給我。”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來:
“我知道,你怪我。怪我當年太任性,非要偷吃那藥,害你……”
“不怪你。”孟婆打斷她,“藥是我自願給的。你想要的自由,我理解。”
嫦娥眼圈紅了。
她別過臉去,沉默片刻,再轉回來時,已經恢復了笑容:
“好啦,不說這些了。你們來,是要我幫忙偷回你的仙骨,對吧?”
孟婆點頭:“在思過崖,封在‘鎮仙石’裏。我需要你的‘月宮令牌’,才能進去。”
“令牌我有。”嫦娥從袖中取出一枚銀白色的玉牌,玉牌上刻着月桂圖,“但思過崖的守衛換了,現在是巨靈神——那大塊頭認死理,只認王母懿旨。光有令牌不夠,得有正當理由。”
“什麼理由?”
“比如……”嫦娥眨眨眼,“‘奉王母之命,提取仙骨樣本,用於天庭司法改革調研’。”
她從榻下掏出一卷空白的懿旨卷軸,又拿出一支月桂樹枝做的筆,蘸了蘸硯台裏的“月華墨”,刷刷刷開始寫:
“茲有陰司勞動監察署署長黃賢策,攜前仙官孟氏,赴思過崖調研仙骨封印制度之利弊。着巨靈神予以配合,不得有誤。欽此。”
寫完,她咬破指尖——仙人的血是淡金色的,滴在卷軸末尾,自動凝結成西王母的蟠龍雲紋章。
“搞定。”她把卷軸遞給孟婆,“我的血裏有西王母賜的‘月華印記’,能模仿她的氣息三個時辰。夠你們進去取仙骨了。”
孟婆接過卷軸,深深看了嫦娥一眼:“謝謝。”
“先別謝。”嫦娥笑眯眯地,“我有條件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
“我要孟姐姐你……最珍貴的一段記憶。”
孟婆身體一僵。
黃賢策皺眉:“這是什麼條件?”
“公平交易呀。”嫦娥說,“我幫你們僞造王母懿旨,冒的是被打入輪回的風險。孟姐姐的仙骨價值連城,我總不能白幫忙吧?”
她走到孟婆面前,俯身,聲音輕柔:
“我知道,你的心口有一道傷,是仙骨被剝離時留下的。但那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你封存起來的那段記憶。關於那個書生,關於那根因果線,關於你被貶的真正原因……”
孟婆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攥着卷軸。
“給我那段記憶。”嫦娥說,“我就幫你。而且我保證,絕不偷看——我會把它封進月桂樹的年輪裏,讓它隨着月宮的時間,慢慢消散。你放下了,才能往前走。”
廣寒宮裏安靜得可怕。
只有玉兔在咔嚓咔嚓啃胡蘿卜——胡蘿卜是玉色的,可能是月宮特產。
良久,孟婆緩緩點頭:
“好。”
她閉上眼睛,眉心浮現一點金光。金光緩緩飄出,凝成一枚小小的、透明的珠子,珠子裏有光影流動——隱約可見一個青衫書生的背影,一場春雨,一把油紙傘。
記憶珠。
嫦娥小心翼翼接過,捧在手心,輕聲說:
“我會好好保管的。”
她走到殿外,將那枚珠子按進一棵月桂樹的樹幹。樹幹綻開一圈漣漪,將珠子吞沒。樹身微微發光,然後恢復原狀。
“好了。”嫦娥轉身,笑容燦爛,“現在,我送你們去思過崖。不過要快——三個時辰後,我的血印就會失效。到時候巨靈神發現被騙,會追到天涯海角的。”
她一揮衣袖。
廣寒宮的地面裂開一道縫隙,縫隙中涌出銀白色的月光,凝聚成一道階梯,通往雲海深處。
“沿着月階走,盡頭就是思過崖。”嫦娥說,“記住,拿到仙骨立刻回來,我送你們回陰司——別耽擱,嬴政那邊……恐怕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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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過崖在天庭的西北角,名副其實——光禿禿的一座懸空山崖,終年被灰白色的“悔過雲”籠罩。雲裏時不時傳來受罰仙人的哀嘆聲,像立體環繞的背景音效。
巨靈神坐在崖口,身高十丈,肌肉虯結,手裏拿着兩柄宣花斧,正在打瞌睡——鼾聲如雷,每一聲都震得崖壁掉渣。
黃賢策和孟婆悄無聲息地溜過去。
孟婆亮出懿旨卷軸。
卷軸自動展開,西王母的氣息彌漫開來。
巨靈神猛地睜眼,銅鈴大的眼睛掃過卷軸,又掃過兩人,甕聲甕氣地問:
“調研?調研什麼?”
“仙骨封印制度的執行效果。”黃賢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天庭最近在推進司法改革,需要評估現有懲罰措施的合理性和改進空間。”
巨靈神撓了撓頭——這個動作讓山崖又晃了晃。
“哦……那進去吧。不過快點,裏面冷,待久了魂體受不了。”
他側身讓路。
兩人走進思過崖內部。
崖內是一個巨大的石窟,石窟壁上鑿出了無數個小小的格子,每個格子裏都封存着一件東西:有折斷的仙劍、焦黑的丹藥、殘破的法袍……以及,裝在玉盒裏的仙骨。
孟婆輕車熟路地走到最深處的一個格子前。
格子上貼着一張黃符,符上寫着:
“罪仙孟氏,私縱因果,剝骨爲懲。封印九百年,期滿可釋。”
期限那一欄,原本寫着“九百年”,但被人用朱筆劃掉了,改成“永封”。
“是王母改的。”孟婆輕聲說,“她後來知道了我替嫦娥頂罪的事,覺得我欺瞞天庭,罪加一等。”
她伸手,揭下黃符。
符紙化爲灰燼。
格子自動打開,裏面是一個寒玉盒。
孟婆打開盒子。
盒中,躺着一截晶瑩剔透的、泛着淡淡金光的骨頭——約一尺長,形狀像人的鎖骨,但表面布滿細密的天然紋路,像星辰軌跡。
她的仙骨。
黃賢策注意到,當仙骨出現時,孟婆心口的位置,開始隱隱發光——那是傷痕在與本體共鳴。
孟婆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拿。
指尖觸碰到仙骨的瞬間——
轟!!!
整個思過崖劇烈震動!
石窟頂部開始掉碎石!
“怎麼回事?!”黃賢策扶住牆壁。
孟婆臉色一變:“仙骨離盒,觸動了警報!快走!”
她抓起仙骨,轉身就跑!
身後,傳來巨靈神的怒吼:
“大膽!竟敢僞造懿旨!留下仙骨!”
兩人沖出石窟時,巨靈神已經揮舞着宣花斧堵在崖口!
“把仙骨交出來!”他咆哮,“否則我一斧子劈了你們!”
孟婆將仙骨按在心口——仙骨化作一道金光,融入她的魂體。她周身的氣息驟然一變,月白法袍無風自動,發簪上的鈴鐺自動響起,清脆的鈴聲化作音浪,震得巨靈神後退半步!
“你……你恢復仙力了?!”巨靈神大驚。
“讓開。”孟婆冷冷道,“我不想傷你。”
“休想!”巨靈神舉斧就劈!
孟婆抬手,青燈自動飛到空中,燈焰暴漲,化作一條火龍,迎向巨靈神!
火龍與宣花斧相撞,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趁此機會,黃賢策拉着孟婆,沖向月階!
兩人踏上月階的瞬間,嫦娥的聲音從雲海深處傳來:
“快!月階只能維持三十息!三十息後,天庭的天兵就會追來!”
月階開始劇烈晃動,像要崩塌!
黃賢策和孟婆拼命奔跑!
身後,巨靈神的怒吼越來越遠。
前方,廣寒宮的輪廓越來越近。
十息、九息、八息……
終於,在最後一息,兩人沖進廣寒宮!
嫦娥立刻關閉宮門,雙手結印,布下一層月華結界。
“呼……趕上了。”她拍拍胸口,“不過你們惹的麻煩不小。巨靈神已經上報了,很快天兵就會來搜查月宮。”
她看向孟婆:“仙骨融合了嗎?”
孟婆點頭,抬手——掌心浮現出一朵金色的蓮花虛影,蓮花緩緩旋轉,散發出純淨的仙力。
“恢復了七成。”她說,“足夠打開陰陽通道了。”
“那就快走。”嫦娥打開一道暗門,“這是月宮的‘後門’,直通陰司的輪回井附近。從那裏回去,能避開天庭的追兵。”
孟婆看向她,欲言又止。
嫦娥笑了:“別這副表情。我幫你們,不只是還人情——我也想看嬴政吃癟。那老皇帝,生前就霸道,死後還想復活?美得他。”
她頓了頓,輕聲說:
“孟姐姐,保重。”
孟婆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踏入暗門。
黃賢策也跟了進去。
暗門關閉前,他聽到玉兔的聲音:
“喂!生魂!下次來,記得帶陽間的胡蘿卜!月宮的吃膩了!”
暗門後是一條光怪陸離的通道,牆壁是流動的星雲,腳下是柔軟的月光。
孟婆邊走邊融合仙骨,身上的氣息越來越強,月白法袍逐漸染上淡淡的金色紋路,發簪上的鈴鐺也變成了玉色。
“感覺怎麼樣?”黃賢策問。
“像……卸下了九百年的枷鎖。”孟婆說,“但仙骨離開身體太久了,完全融合還需要時間。現在的力量,大概夠開三次陰陽通道,或者……和嬴政打一場硬仗。”
“選哪個?”
“先救人。”孟婆說,“你的肉身在秦始皇陵,嬴政肯定布了陷阱。我們得在陣法完全啓動前,把肉身搶回來。”
她停下腳步,雙手結印。
前方的通道盡頭,出現一個旋轉的漩渦。
漩渦那頭,隱約可見陰司灰暗的天空,以及……遠處那座血色山巒上的阿房宮。
“到了。”孟婆說,“準備戰鬥。”
兩人踏入漩渦。
同一時間,秦始皇陵最深處,九龍棺前。
嬴政站在棺邊,低頭看着棺中那具肉身——和黃賢策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皮膚蒼白,沒有呼吸,像一尊精致的蠟像。
趙高和李斯站在兩側。
“陛下,”趙高低聲說,“九幽鎖魂陣已啓動八成。只要肉身在此,黃賢策的魂魄無論在哪,都會被慢慢牽引過來。最多十二個時辰,他就會出現在棺中。”
嬴政點頭,手指拂過肉身的臉頰。
“完美。”他喃喃,“這具身體,融合了朕的帝王之血、昆侖山的靈脈精華、還有從八千萬怨魂中提煉的‘生魂本源’。只要黃賢策的魂魄入主,朕再以‘移魂大法’占據,就能獲得一具不老不死、仙鬼同體的完美肉身。”
他頓了頓,看向李斯:
“李相,你覺得……黃賢策會來嗎?”
李斯躬身:“會。他重情義,不會放棄這具肉身——哪怕明知是陷阱。”
“那你覺得,他能破陣嗎?”
“九幽鎖魂陣是白起所創,理論上無解。”李斯說,“但黃賢策此人……擅長創造‘意外’。”
嬴政笑了。
“那就看看,是他的‘意外’厲害,還是朕的‘天羅地網’厲害。”
他轉身,走向棺後的高台。
高台上,擺着一面巨大的銅鏡——鏡中映出的不是他們的倒影,而是廣寒宮、思過崖、月階通道的畫面。
鏡面正定格在黃賢策和孟婆踏入漩渦的瞬間。
“他們回來了。”嬴政說,“傳令:陵內所有禁制全開,十二金人陣啓動。朕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趙高領命而去。
李斯看着鏡中黃賢策的臉,眼神復雜。
他袖中的手,悄悄捏碎了一枚玉符。
玉符碎裂的瞬間,遠在陵外的某個角落,一盞青銅燈亮了起來——燈焰指向陵墓的某個方位,那是九幽鎖魂陣唯一的生門:
震位。
陰司,輪回井旁。
黃賢策和孟婆從漩渦中跌出,落地時差點撞上一隊巡邏的鬼卒。
鬼卒們看着突然出現的兩人,愣了愣,然後齊刷刷舉起了長矛:
“什麼人?!敢擅闖輪回重地!”
孟婆抬手,青燈懸浮而起,燈焰化作金光,籠罩住衆鬼卒。
“睡。”
她輕吐一字。
鬼卒們眼睛一翻,噗通噗通倒地,鼾聲四起。
“仙術‘安魂咒’,”孟婆解釋,“能讓他們睡三個時辰。”
黃賢策豎起大拇指:“厲害。”
兩人迅速離開輪回井區域,朝秦始皇陵方向疾行。
路上,黃賢策懷裏的清心玉忽然發燙。
他掏出來,玉牌上浮現出一幅簡略的地圖——是秦始皇陵的內部結構圖,其中某個位置標着紅點,旁邊有一行小字:
“震位生門,時限一炷香。李。”
是李斯!
他在暗中幫忙!
黃賢策握緊玉牌,看向孟婆:“李斯給了生門位置,但時限只有一炷香。”
“夠了。”孟婆說,“一炷香內,闖進去,搶了肉身就走。”
她頓了頓:“但嬴政肯定有埋伏。進去後,我來拖住他,你去搶肉身。”
“不行,太危險。”
“我有仙骨,他傷不了我。”孟婆看着他,“但你記住——拿到肉身後,立刻魂魄歸位,然後用我教你的‘縮地成寸’術離開。別回頭,別管我。”
黃賢策沉默。
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方案。
但他不想。
“孟婆大人,”他輕聲說,“我們都要活着出來。”
孟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只是加快了腳步。
前方,秦始皇陵的入口,已經出現在視野裏。
那是一座巨大的、青銅鑄造的墓門,門上雕刻着九條猙獰的黑龍,龍眼嵌着血紅色的寶石,正死死盯着他們。
門,緩緩打開了。
門內,傳來嬴政平靜的聲音:
“黃署長,孟婆大人,朕……恭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