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判官帶來的酒是“忘憂釀”,據說是用奈何橋邊三百年一開的彼岸花蕊釀成。酒液呈琥珀色,在陰司永恒的昏光裏漾着微光。
“陰司的酒,活人喝不了,死人喝不醉。”崔判官給兩個杯子斟滿,“但對你這種陽壽未盡、魂體凝實的‘半死人’,正好。”
黃賢策接過杯子,抿了一口。
滋味很奇特——先是苦,像熬過頭的藥;然後泛起一絲甜,像童年偷吃的麥芽糖;最後留在舌根的是澀,像……遺憾。
“好酒。”他放下杯子,“判官大人深夜來訪,不只是爲了品酒吧?”
崔判官不答,反而問:“你覺得陰司如何?”
黃賢策想了想:“像一台生了鏽卻還在勉強運轉的巨大機器。每個齒輪都在按千年前的設計轉動,沒人敢停,也沒人敢改——因爲不知道停了之後,還能不能轉起來。”
“比喻精妙。”崔判官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但你看到的,只是勾魂司。陰司有十殿,有城隍體系,有奈何橋、枉死城、十八層地獄……還有各朝各代的地府分衙。這些機構加起來,鬼吏數百萬,管理的魂魄以億萬計。”
他喝了口酒:“而這台機器,已經三千年沒有大修過了。”
黃賢策靜靜聽着。
“秦朝地府,你知道吧?”崔判官忽然問。
“知道一些。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死後世界也應該是最早完成‘郡縣制’改革的陰司分區。”
“理論上是的。”崔判官放下杯子,“但實際上,秦朝地府已經……失控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攤在桌上。
竹簡上刻的不是字,而是一幅地圖——陰司的勢力分布圖。
黃賢策看到,代表秦朝地府的區域,被塗成了暗紅色。從那裏延伸出無數細小的紅線,像血管一樣蔓延到其他朝代的地府,有些紅線已經發黑、淤堵。
“這是‘怨氣淤積圖’。”崔判官手指點着秦地府的位置,“秦始皇要在地下建萬裏長城,六國怨魂不服,百年戰亂。後來楚漢相爭,怨魂又分兩派廝殺。再後來三國、魏晉……每次陽間大亂,怨魂都往秦地府涌,因爲那裏規矩最嚴、鎮壓最狠——怨魂們覺得,在最嚴的地方鬧事,最有成就感。”
他苦笑:“結果就是,秦地府現在積壓了超過八千萬怨魂。輪回通道堵塞,審判庭癱瘓,連閻羅殿都被怨氣熏黑了瓦。”
黃賢策盯着地圖:“其他朝代地府不管?”
“管不了。”崔判官搖頭,“秦地府自成體系,用的是商鞅那套‘嚴刑峻法’。別的鬼差進去,先要考《秦律》;判案要用秦秤秦尺;連說話帶點後世口音,都會被扣‘不敬先制’的帽子。這些年,派去調解的判官被打出來七個,無常被打殘了十幾個——牛頭馬面現在一聽‘出差鹹陽’,都裝病。”
“所以就這麼拖着?”
“拖了三百年了。”崔判官又喝了杯酒,“十殿閻羅開了七次會,每次都說要解決,每次都沒下文。因爲誰去解決,就要動秦地府的既得利益集團——那些靠着嚴刑峻法收受賄賂的秦吏,那些壟斷‘陰間徭役’的軍工世家,還有……”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秦始皇本人的怨魂,據說已經修成了‘鬼帝’,坐鎮阿房宮,連十殿閻羅的面子都不給。”
黃賢策的手指在杯沿輕輕摩挲。
《改革天書》在意識中微微發熱,翻開新的一頁:
【檢測到史詩級改革項目:秦朝地府怨魂危機】
【難度:地獄級】
【預估耗時:30-50年(陰司時間)】
【成功獎勵:改革點數+5000,解鎖“跨朝代改革權限”,獲得“陰司特使”頭銜】
【失敗懲罰:魂飛魄散概率87%】
【備注:此項目爲“多維地府統一”前置任務,建議積累足夠實力後嚐試】
他抬眼:“判官大人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崔判官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後說:“十天前,十殿閻羅又開了次會。決定從各司抽調年輕骨幹,組成‘秦獄清理專項小組’,下去試點改革——美其名曰‘鍛煉新人’。”
黃賢策懂了:“所以我的‘實習主簿’,其實是……”
“是小組成員之一。”崔判官點頭,“我推薦了你。因爲你是生魂,不受秦地府‘鬼帝威壓’的影響;因爲你是現代人,思維不受古法束縛;還因爲——”
他笑了笑:“你敢修改生死簿記錄。這份膽子,陰司三千年沒見過了。”
黃賢策沒有立刻回答。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完。
“小組什麼時候出發?”
“三個月後。”崔判官說,“這三個月,你要在勾魂司站穩腳跟,做出成績,積累威信——否則下去了,沒人聽你的。”
“小組有誰?”
“目前定了七個:我這邊是你,輪回司那邊派了個孟婆——對,就是奈何橋邊那位。她是天庭貶下來的,有仙官背景,能鎮場子。其餘五個,分別是各殿塞來的關系戶,湊數的。”
黃賢策腦中閃過一個畫面:冷豔的女子站在橋邊,一碗一碗舀着湯。
“孟婆……”他若有所思,“她爲什麼被貶?”
“打聽這個不好。”崔判官擺擺手,“但可以告訴你一點:她在天庭管的是‘因果簿’,因爲擅自修改了一段姻緣線,被罰到陰司煮湯。這一煮,就是九百年。”
修改因果?
黃賢策眼睛眯了起來。
“最後一個問題。”他說,“爲什麼選我?我只是個意外滯留的活人魂,陰司的死活,與我何幹?”
崔判官笑了。
這次是真心的笑。
“黃賢策,你這三天做的事,我看在眼裏。”他說,“你不是那種‘與我何幹’的人。你是那種——看到不合理的系統,就手癢想拆了重裝的人。陽間的投行太小,裝不下你的野心。陰司這台三千年老機器……”
他指了指窗外灰蒙蒙的天:
“夠你拆一輩子。”
兩人對視。
黃賢策忽然也笑了。
他舉起杯子:“判官大人,這杯酒,我喝了。”
一飲而盡。
酒還是那個滋味——苦,甜,澀。
但這一次,黃賢策嚐出了第四重味道。
野心。
第二天,黃賢策去了奈何橋。
不是以鬼魂的身份,而是以“實習主簿”的公幹名義。
橋很長,長得看不見對岸。橋下是渾濁的忘川河,河面偶爾漂過幾縷殘魂,發出細微的嗚咽。
橋頭支着個簡陋的攤子,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鍋邊站着個白衣女子。
那是黃賢策第一次看清孟婆的臉——之前只是遠遠一瞥。
她很美,但不是那種溫婉的美。眉眼清冷得像昆侖山巔的雪,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一頭黑發用木簪隨意綰着,幾縷碎發散在頰邊。
她舀湯的動作很機械,一碗,又一碗。排隊喝湯的鬼魂麻木地接過,飲下,然後茫然地走上橋。
黃賢策走近時,她頭也沒抬。
“公幹?”聲音也冷,像玉器相擊。
“實習主簿黃賢策,來調閱近期過橋魂魄的異常記錄。”黃賢策遞上崔判官的手令。
孟婆瞥了一眼,繼續舀湯:“沒有異常。”
“秦朝地府來的魂魄,最近三個月,數量有變化嗎?”
舀湯的手頓了頓。
孟婆終於抬眼看他。
她的眼睛是淺褐色的,瞳孔深處有一點金色——那是仙官殘留的印記。
“你問這個做什麼?”
“專項小組調研。”黃賢策平靜地說,“三個月後,我要去秦地府。”
孟婆沉默片刻,從攤子下面抽出一本厚厚的冊子,扔在桌上。
“自己看。”
黃賢策翻開冊子。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記錄:某年某月某日,某魂過橋,飲湯多少,前世如何,來世何處。
他直接翻到最近三個月,找到“來源地:秦獄”的分類。
數字讓他皺眉。
“平均每天過橋的秦魂只有……三十七個?”
“嗯。”
“但秦獄積壓的怨魂有八千萬。按這個速度,要清空積壓,需要……”他心算了一下,“六千年。”
孟婆沒說話,只是又舀了碗湯,遞給一個老鬼。
老鬼顫巍巍接過,喝了一口,忽然哭了:“我不想忘……我孫子才三歲……”
“喝了。”孟婆說,聲音沒有波瀾。
老鬼哭着喝完,眼神逐漸空洞,蹣跚上橋。
黃賢策看着這一幕,忽然問:“這湯,一定要喝嗎?”
“天庭定的規矩。”孟婆說,“前世恩怨,一筆勾銷。不忘,輪回會亂。”
“但有些魂,忘了比不忘更痛苦。”
孟婆終於停下手,看着他:“你想說什麼?”
“我在想,”黃賢策合上冊子,“秦獄的怨魂爲什麼不願意輪回。也許不是因爲恨,而是因爲……有些東西,他們不想忘。”
孟婆的眼神微微一動。
“你知道秦地府怎麼處置怨魂嗎?”她忽然問。
“略知一二。”
“他們不熬湯。”孟婆說,“他們用‘洗魂池’——把魂體扔進去,用業力沖刷,直到把前世的記憶、情感、人格全部洗掉,變成一張白紙,再塞進輪回道。”
她頓了頓:“那種洗法,很疼。比下油鍋還疼。”
黃賢策想象了一下那種畫面。
“所以怨魂們寧願在秦獄廝殺,也不願意去洗魂?”他問。
“一部分是。”孟婆重新開始舀湯,“另一部分,是沒資格洗。”
“什麼意思?”
“秦律嚴苛,怨魂要先經過審判,確定‘無罪’,才能進洗魂池。但審判庭癱瘓了三百年,積壓了八千萬個案子。等排到隊,可能又是三百年。”孟婆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多魂等着等着,就瘋了,或者散了。”
黃賢策沉默了。
他看着橋下流淌的忘川河,看着橋上麻木行走的鬼魂,看着孟婆機械舀湯的手。
忽然說:“你的湯,比洗魂池溫柔。”
孟婆的手又頓了頓。
這一次,停頓的時間更長。
“溫柔?”她輕聲重復這個詞,像在咀嚼一個陌生的概念,“也許吧。但結果都一樣——忘了,幹幹淨淨。”
“不一樣。”黃賢策搖頭,“你的湯給他們選擇——雖然只是‘喝’或‘不喝’的選擇。洗魂池沒有選擇。”
孟婆抬眼看他。
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情緒——很淡,但確實有。
像是冰層下的暗流。
“黃主簿。”她說,“你是個怪人。”
“很多人都這麼說。”黃賢策笑了,“孟婆大人,三個月後小組下秦獄,你會去嗎?”
“崔判官讓我去。”
“你自己想去嗎?”
孟婆沒有回答。
她舀起一勺湯,舉到眼前。湯面倒映着她清冷的臉,和背後灰蒙蒙的天。
“九百年了。”她忽然說,“我煮了九百年的湯,看了九百年的魂。他們哭,他們笑,他們求我少舀半勺,他們跪着說不想忘……”
她放下勺子:“但最後,都忘了。”
黃賢策靜靜聽着。
“秦獄的八千萬怨魂,”孟婆看向他,“他們記得。哪怕記憶是痛苦的,仇恨是沉重的,但他們記得。有時候我在想,是記得更殘忍,還是忘了更殘忍?”
這個問題,黃賢策答不上來。
孟婆也沒指望他回答。
她收起湯勺,擦了擦手,從懷裏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放在桌上。
“這是‘清心玉’,天庭的小玩意兒。戴在身上,能抵擋怨氣侵蝕,保持神志清明。”她說,“秦獄的怨氣濃得化不開,你這樣的生魂下去,三天就會瘋。”
黃賢策拿起玉牌,觸手溫潤。
“爲什麼給我?”
“因爲你問的問題,九百年來沒人問過。”孟婆轉身,重新開始舀湯,“走吧。我要幹活了。”
黃賢策握緊玉牌,行了一禮:“多謝。”
轉身離開時,他聽見孟婆低低的聲音,隨風飄來:
“秦獄的真相,比你想象的更髒。小心。”
回到勾魂司,黃賢策把自己關在隔間裏。
他在宣紙上寫寫畫畫。
左邊列着秦獄的問題:
1. 怨魂積壓八千萬
2. 審判癱瘓
3. 洗魂池效率低下
4. 秦吏腐敗
5. 秦始皇鬼帝坐鎮
右邊列着可能的解決方案:
1. 重建審判體系(但人手不足)
2. 擴建洗魂池(但資源有限)
3. 分流怨魂到其他朝代地府(但各殿不願接)
4. 改革秦律(觸動既得利益)
5. 搞定秦始皇(難度最高)
每一個方案都有無數障礙。
黃賢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
《改革天書》在意識中翻開,給出新的提示:
【檢測到宿主面臨復雜系統性難題】
【建議啓動‘古今智庫’功能(初級)】
【消耗改革點數100點,可召喚一位歷史名臣魂魄進行諮詢(限時一炷香)】
【是否啓動?】
黃賢策眼睛一亮。
還有這功能?
“啓動。”
點數扣除。眼前忽然泛起淡淡的白光,白光中,一道虛幻的身影緩緩凝聚。
那是個穿着秦朝官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神銳利,腰間佩着玉具劍。
身影睜開眼睛,看向黃賢策。
“後世之人,喚我何事?”
聲音沉穩,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儀。
黃賢策起身,行了一禮:“可是……李斯大人?”
“正是。”李斯的魂魄微微頷首,“你身上有陰司官氣,又有生魂的鮮活——有趣。說吧,何事相詢?”
黃賢策將秦獄的問題簡述一遍。
李斯靜靜聽完,沉吟片刻。
“你所說的,與我當年所建,已大相徑庭。”他緩緩道,“我助陛下統一六國,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陰司秦獄,本也應‘法度嚴明,秩序井然’才是。”
“但現實是秩序崩壞。”黃賢策說。
“因爲‘法’死了。”李斯一針見血,“法要活,需有人執,有人守,有人信。秦獄的法官只收錢不審案,獄卒只鎮壓不教化,怨魂只恨不畏——法就成了空文。”
“如何破局?”
“兩個法子。”李斯伸出兩根手指,“其一,自上而下,請陛下重掌權柄,整肅吏治。但陛下魂魄已成鬼帝,恐不願再理俗務。”
“其二呢?”
“自下而上。”李斯眼中閃過精光,“秦律雖嚴,但有漏洞。你可尋一批‘訟師鬼’,教他們依據秦律,替怨魂寫訴狀,集體訴訟。八千萬份訴狀堆上審判庭,法官想拖也拖不住——因爲按秦律,超過一萬份聯名訴狀,必須七日內開堂。”
黃賢策愣住了。
集體訴訟?
在秦朝地府?
“這……可行嗎?”
“律法寫得很清楚。”李斯微笑,“當年我定秦律時,特意留了這條,本是爲了防官吏欺壓庶民。沒想到,後世竟用在陰司。”
他頓了頓:“但你要小心。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那些靠拖延審判收受賄賂的秦吏,會反撲。還有……”
“還有什麼?”
“陛下的態度。”李斯的神色凝重起來,“陛下最恨‘民聚衆’。八千萬怨魂集體訴訟,在他看來,可能是‘犯上作亂’。若他震怒,你們小組,怕是回不來了。”
黃賢策記下了。
“多謝李相指點。”
李斯的魂魄開始變淡。
“最後一言。”他說,“秦獄之弊,不在法,而在人。你要改的不是律條,而是那群趴在律條上吸血的鬼。怎麼改……”
他笑了笑,笑容裏有一絲冷酷:
“我當年是怎麼對付呂不韋的,你可以參考。”
話音落下,魂魄消散。
隔間裏恢復寂靜。
黃賢策坐在桌前,久久不動。
李斯的話在腦中回蕩。
集體訴訟……觸動利益……秦始皇的態度……
還有那句“怎麼對付呂不韋”——史書記載,李斯羅織罪名,逼呂不韋飲鴆自盡。
夠狠。
但或許,在秦獄那種地方,不狠不行。
他鋪開新的宣紙,開始起草《秦獄怨魂集體訴訟試點方案》。
寫了兩行,忽然停下。
筆尖在紙上點了點,暈開一小團墨。
他想起了孟婆的話。
“秦獄的真相,比你想象的更髒。”
以及她給的那枚清心玉。
玉牌在袖中微微發燙,像是提醒他什麼。
黃賢策放下筆,走到窗邊。
窗外,陰司永遠灰蒙蒙的天上,飄着幾點鬼火。
遠處傳來隱約的哭嚎聲——那是從十八層地獄方向飄來的。
這個死後世界,比他想象的更龐大,更復雜,也更……黑暗。
但他忽然笑了。
笑得像個看到新玩具的孩子。
“有意思。”他輕聲說,“陽間哪有這種挑戰。”
他回到桌前,繼續寫方案。
這一次,筆走龍蛇,毫無滯澀。
深夜,黃賢策寫完方案最後一字,擱筆起身。
準備離開時,隔間門縫下塞進了一張紙條。
他撿起來看。
紙條上只有兩個字,用秀逸的小楷寫着:
“小心。”
沒有落款。
但墨跡裏,帶着淡淡的彼岸花香。
黃賢策將紙條湊到鼻尖,嗅了嗅。
然後小心折好,收進懷裏。
他知道是誰送的。
也知道,這三個月,不會太平了。
推開隔間門,走廊上空無一人。
只有遠處崔判官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黃賢策朝那裏看了一眼,轉身,走進了陰司的夜色裏。
袖中,清心玉微微發燙。
像一顆活着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