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傾城的手有些抖。
電視屏幕上,那個雖然打了馬賽克、但衣着氣質依然雍容的女人,正是剛才在停車場跪地磕頭的孟秀文。
那張遞給肖然的名片,那輛邁巴赫,還有那一身不是一般富貴人家能養出來的氣場。
孟氏集團長女。
身家百億。
這種人送出手的謝禮,怎麼可能是假的?
三百萬。
那根被母親柳如煙當衆踩進泥裏、被舅舅嘲笑是蘿卜、最後被肖然像嚼甘蔗一樣吃下去的東西,真的是價值三百萬的百年野山參。
陸傾城感覺胸口像塞了一團溼棉花,堵得慌。
她放下酒杯,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沒有發出聲響,徑直穿過人群,走到正笑得合不攏嘴的柳如煙身後。
“媽。”
柳如煙正忙着跟一個王太太顯擺剛才那個青花瓶碎片,雖然碎了,但在她嘴裏依然是“八十萬聽個響”的豪氣。
“哎喲傾城,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是不是剛才嚇着了?”
“我有事跟你說。”陸傾城拉住柳如煙的手臂,指關節泛白。
“什麼事非要現在說?沒看王太太在這……”
“關於那個送人參的女人的身份。”
柳如煙一愣,隨即撇嘴,“那個死跑龍套的?肖然請來的演員吧,演得還挺像那麼回事,怎麼,你也信了?”
“她是孟秀文。”陸傾城打斷她,語速極快,像是在宣讀判決書,“孟氏集團的大小姐,孟秀文。”
柳如煙手裏的瓜子掉回盤子裏。
“誰?”
“剛才電視新聞放了,停車場那個受傷的小女孩,是孟家的千金。”陸傾城指了指電視方向,“送肖然人參的,就是孟秀文。”
柳如煙的脖子僵住了,像是個生鏽的機器人,一卡一頓地轉過頭去看陸展鵬。
陸展鵬正端着茶杯裝斯文,聽完這話,一口熱茶直接潑在了褲襠上。
燙得他臉皮抽搐,卻顧不上擦。
“你是說……”陸展鵬哆嗦着嘴唇,“那參……是真的?”
“真的。”陸傾城點頭,“孟家那種身份,送不出假貨。而且我剛才聞了,那味道確實很沖,不像是香精。”
轟。
柳如煙只覺得天靈蓋被雷劈了一下。
真的。
三百萬。
剛才就在她腳底下。
她踩了,碾了,還讓人把那堆“垃圾”給吃了。
柳如煙猛地轉頭,視線穿過人群,死死釘在角落裏的肖然身上。
準確地說,是釘在他的肚子上。
那裏面裝着三百萬。
消化了沒有?
現在讓他吐出來還來得及嗎?
心在滴血。
比剛才那個八十萬的假瓶子碎了還要疼一萬倍。瓶子是柳華送的,那是別人的錢。但這人參既然送到了陸家門口,那就是她的錢啊!
“敗家子……敗家子啊!”柳如煙按着胸口,感覺心髒病都要犯了,指甲把真絲旗袍勾出了絲,“我的三百萬……就被這豬拱了!”
陸展鵬也是一臉肉疼,恨不得沖過去把肖然倒吊起來控一控。
但他還要臉。
周圍全是賓客,這要是鬧起來,說陸家把真參當蘿卜踩,還要不要在江城混了?
“忍着。”陸展鵬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等人都走了再說。”
這一等就是三個小時。
天色擦黑。
最後一波賓客終於散去。
柳華和周蘭走的時候還一臉不爽,覺得今天那個破瓶子讓他們丟了大人,臨走也沒給肖然好臉色,反而把店裏贈送的伴手禮多拿了兩份。
卷簾門譁啦一聲拉下。
隔絕了外面的霓虹與喧囂。
店裏只剩下陸家三口,還有那個正在默默把垃圾袋打包的肖然。
“別收拾了!”
柳如煙突然爆發,抄起收銀台上的計算器就砸了過去。
啪。
計算器砸在肖然腳邊,零件崩了一地。
“吃飽了嗎?”柳如煙沖到肖然面前,那張保養得宜的臉此刻扭曲得像個厲鬼,“三百萬的東西吃進肚子裏,也不怕撐死你?!”
肖然直起腰。
體內靈氣充盈,那株人參的藥力已經被吸收了大半,正在丹田處化作涓涓細流滋養着經脈。
聽到這話,他臉上沒什麼波瀾。
“那是我的東西,我吃了,有什麼問題?”
“你的東西?”柳如煙尖叫,聲音刺破了美容院的寧靜,“進了陸家的門,連你這個人都是陸家的!那是別人送的賀禮!那是給我的!”
“你既然知道那是好東西,爲什麼不說?爲什麼要看着我把它踩爛?你就是存心的!存心看我笑話!存心報復我!”
強盜邏輯。
明明是她自己眼拙,把珍珠當魚目,現在卻把屎盆子扣在別人頭上。
陸展鵬也坐在真皮沙發上,陰沉着臉,手裏那串佛珠捏得咔咔響。
“肖然,做人不能太自私。家裏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你媽這個店前期投入那麼大,資金鏈都快斷了。你要是早說那是真參,賣了錢,能解多大的急?你有沒有一點家庭責任感?”
“我說了。”肖然看着陸展鵬,目光平靜,“我說那是百年野山參,用來鎮店。是你們不信,是你們把它當垃圾踩,還要逼着我吃下去。”
“你那是人話嗎?”柳如煙跳腳,“你就不能跪下來求我不踩?你就不能拿着鑑定證書拍我臉上?非要看着我出醜?”
不可理喻。
肖然不想再爭辯。
這種爭吵毫無意義,就像是對着一頭豬彈琴,豬只會覺得你在制造噪音。
“說完了嗎?”肖然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是剛才收拾垃圾沾上的,“說完了我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柳如煙擋在門口,雙臂張開像個攔路虎,“把那三百萬吐出來!否則今天別想出這個門!以後也別想在陸家待着!給我滾!”
又是這句。
滾。
這三年,這個字出現的頻率比“吃飯”還高。
肖然看着面前這張扭曲的臉,突然覺得很累。
也很無趣。
以前忍,是因爲父親的債,是因爲那一紙婚約的爺爺遺命,是因爲覺得自己欠陸家的。
現在,債還得差不多了,人參也算還了利息,陸傾城的命他也救了一次。
這陸家,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好。”
肖然點點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晚飯吃什麼。
“既然你讓我滾,那我就滾。”
他把手伸進兜裏,摸出一串鑰匙。
那是陸家別墅的鑰匙,還有那輛買菜用的二手電瓶車的鑰匙。
啪嗒。
鑰匙扔在茶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離婚吧。”
空氣瞬間凝固。
柳如煙罵人的嘴還張着,忘了合上。
陸展鵬剛點上的煙掉在褲子上,又燒了個洞。
陸傾城正準備去倒水,聽到這兩個字,手裏的水壺差點沒拿穩。
離婚?
這兩個字,誰提都行。
柳如煙提過無數次,陸傾城也提過。
唯獨肖然不能提。
一個吃軟飯的贅婿,一個靠陸家養活的廢物,有什麼資格提離婚?
這就好比是一條狗,突然對着主人說:我不幹了,我要炒你魷魚。
這是造反。
這是對陸家尊嚴的踐踏。
“你說什麼?”陸傾城放下水壺,踩着那只斷了跟的高跟鞋走過來,目光如刀,“你再說一遍?”
“我說,離婚。”肖然看着她的眼睛,沒有絲毫閃躲,“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是廢物,是累贅,看見我就煩。那不如好聚好散,我也省得在這礙眼。”
“你……”陸傾城氣得胸口起伏。
她想過離婚。
甚至今天在車上還跟肖然提過。
但那是她提的!是她陸傾城不要這個男人了!
而不是現在這樣,被這個男人像扔垃圾一樣甩掉。
這種落差感,讓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冒犯。
“好啊!長本事了!”柳如煙反應過來,氣極反笑,拍着巴掌,“吃了老娘三百萬的人參,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想離婚是吧?行!”
柳如煙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眼神陰鷙。
“本來我也沒打算留你這個白眼狼。但這三年的賬,咱們得算清楚。”
“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這筆賬就不算了,當喂狗了。但今天那三百萬,還有你砸了柳華八十萬的瓶子,雖然那是假的,但也傷了親戚的和氣。”
這邏輯也是沒誰了。
“你想怎麼樣?”肖然問。
“答應我一個條件。”柳如煙豎起一根手指,“只要你辦成了,明天早上民政局門口見,手續費我都替你出。”
“別說一個。”肖然看着她,“只要能離,一百個我都答應。”
這麼迫切?
陸傾城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這男人,就這麼想離開她?
這三年,他對自己的好,那些噓寒問暖,那些深夜留燈,難道都是裝的?
“媽,讓他走就是了,提什麼條件?”陸傾城冷着臉,“離了也好,省心。”
“不行!”柳如煙瞪了女兒一眼,“就這麼讓他走了,咱們陸家成什麼了?冤大頭?”
她轉頭看向肖然,臉上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
“強盛集團,知道吧?”
肖然點頭。
江城最大的地下勢力洗白轉型的企業,黑白兩道通吃。
“我們家超市有一批貨,半年前供給了強盛集團旗下的KTV和夜總會。貨款一共五百二十萬,一直拖着沒給。”
柳如煙從包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欠條,拍在桌子上。
“你去把這筆錢要回來。”
“只要錢到賬,立馬離婚。你要是能多要回來點利息,那都是你的,我一分不要。”
陸傾城臉色變了。
“媽!你瘋了?”
那是強盛集團!
那是要把人剁碎了喂狗的地方!
之前公司派去了三波財務去要賬。
第一個被打斷了腿。
第二個被潑了一身大糞。
第三個直接被扣在那邊當了半個月的服務生,回來之後精神都失常了。
讓肖然去?
這跟讓他去送死有什麼區別?
“這是我不讓他離嗎?”柳如煙攤手,一臉無辜,“是他自己說一百個條件都答應的。再說了,他不是挺能打嗎?連保安隊長都能扔出去,要個賬應該不在話下吧?”
陸展鵬也在一旁幫腔。
“是啊傾城。這筆錢要是再要不回來,咱們公司的資金鏈真要斷了。肖然既然想走,總得爲這個家做最後一點貢獻吧?也算是好聚好散。”
這哪是好聚好散。
這是借刀殺人。
陸傾城看着父母那副嘴臉,第一次覺得如此陌生。
爲了五百萬,就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往火坑裏推?
“不行。”陸傾城一把抓起桌上的欠條,“這錢不要了。肖然,你走吧,明天我跟你去辦手續。”
她雖然不喜歡肖然,但也做不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傾城!”柳如煙急了,上來就要搶欠條,“你向着誰說話呢?那是五百萬!咱們家現在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嗎?”
“那也不能讓他去送死!”
“誰說我會死?”
一道平靜的聲音插了進來。
肖然伸手,從陸傾城手裏拿過那張欠條。
紙張很輕。
但在陸家眼裏,這比命重。
“這活,我接了。”肖然把欠條折好,放進兜裏,“五百萬,一分不少給你們帶回來。希望你們說話算話。”
陸傾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腦子進水了?你知道強盛集團是什麼地方嗎?那群人手裏都是見過血的!”
“你現在給我媽跪下,認個錯,服個軟,說幾句好聽的,這事我來擺平!一定要去送死嗎?”
只要他肯低頭。
只要他肯求她。
她就幫他這一次。
哪怕跟家裏鬧翻。
肖然看着陸傾城那張焦急的臉。
印堂處的黑氣已經被他吸走了一部分,但依然還在。
這女人,心不壞,就是嘴太硬,脊梁骨太直。
“不用。”
肖然轉身,背對着她,擺了擺手。
“跪了三年,膝蓋疼。不想跪了。”
“錢我會拿回來。明天上午九點,民政局門口,別遲到。
陸傾城氣得渾身發抖。
“好……好!”
她把手裏的包狠狠砸在地上。
“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別怪我不救你!等你被打斷了腿爬回來,我看你還怎麼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