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船艙後,小夭撮唇爲哨,朝着天空吹響,一只白羽金冠雕自長空呼嘯而下,凌厲的聲音夾雜着淒涼。它落到地上,羽毛凌亂,不似以前光潔,眼神也不像以前那麼鋒利。小夭看着毛球的樣子,不由得生出幾分心酸,相柳死了,毛球肯定也十分不適應,她一把抱住了毛球的脖子,毛球也沒有掙扎,安靜的在她肩頭伏了一會。
抱了一會,小夭轉頭對金萱說:“金萱,這白羽金冠雕以後便是我的坐騎了,你告訴禺疆他們,以後看到它,不要再傷害它了。”
“是。”
“左耳,你把我們的小船開回去,我和毛球晚點回去。”
左耳遲疑的看着她,沒有動。
“沒事,我就想在外面轉轉,不會遇到危險的。”
左耳放心的飛下旁邊的小船。
小夭上了雕背,白雕馱着她飛向了空中。
小夭沒有告訴毛球去哪,毛球也沒有催促她,就這樣馱着她在大海上空盤旋。
一圈又一圈。
思念如同野草般在小夭心裏瘋長,她真的很想再見相柳一面......
有些問題她想親口問問相柳。
那把弓箭他爲什麼不親手交給她,他花費了那麼多心思給她做的弓箭,爲什麼不想讓她知道?
爲了救她流失了那麼多年心頭血,對他的身體有些什麼傷害?
他從她身體裏取走的那些血到底去了哪裏?
可有些問題,就算相柳在她面前,她依舊沒有膽子問。
洪江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相柳對她真的有情嗎……
她在他心中到底算什麼……
可敢問的,不敢問的,一切問題都再也沒有答案......
她趴在毛球背上,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
毛球馱着小夭飛了很久,天已經黑了,漸漸聽不到小夭的抽泣聲。它飛到一片沙灘上,慢慢把熟睡的小夭放下來。自己也依偎在小夭身旁。
等到小夭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一輪紅日沿着海平線爬到空中,昨天在臉上留下的淚痕還在,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她拍了拍毛球:“走吧,我們回去。”
小夭和毛球到了家門口,聽到院子裏有人談話的聲音,推開門,竟然看到塗山瑱和璟正坐在院子裏。
璟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塗山瑱扶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到她面前,璟激動道:“小夭,你終於回來了。”
“璟,你這是怎麼了?”
“我沒事,可能就是舊傷復發了,腿有些痛。”
小夭趕緊扶着璟坐下來,璟對塗山瑱說:“瑱兒,你先到門口等我一會。”
塗山瑱向小夭行了個禮,走了出去。
小夭驚訝的看着塗山瑱。
璟解釋道:“你昨天一夜沒回來,我十分擔心,一直在院子裏等你,沒想到早上瑱兒突然來了。”
“他怎麼找到這的?”
“那天在客棧,瑱兒說什麼也不讓我走,我只好把追蹤術傳給了他......你放心,他今天來,只是來問我一些事情,問完就走,絕不多待。”
小夭沉默了一會。
璟又說:“小夭,你要是不高興的話,我現在就讓他走”
“算了,我昨天遇到了金萱,哥哥肯定也會知道我們的行蹤,這個地方,以後也不再是秘密了”
璟拉着小夭的手說:“對不起......”
小夭看了看璟發黑的眼圈問:"你一夜沒睡嗎?"
“嗯,我擔心你,睡不着。”
“你怎麼這麼傻,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璟握緊小夭的手:“我就怕你不回來了,而且我想我就坐在院子裏等你,那樣你一回來,就能看見我了。”
小夭感覺想說什麼,可看着璟真誠的目光,又覺得說不出口,猶豫了一下,她轉頭看了看毛球說:“我昨天遇到了洪江,他把毛球托付給了我,我先帶它進去。你們聊吧”
“好”
毛球跟着小夭進了屋,一進屋便盯住了桌上的大肚娃娃。它邁着小短腿,搖搖晃晃地走到娃娃面前,腦袋猛地一伸,用尖銳的喙狠狠啄了兩下。
“毛球!” 小夭趕忙伸手捧起大肚娃娃“你是不是餓了?這可不能吃”
毛球依舊不肯放棄,飛到小夭手邊,腦袋又迅速湊過去,啄向大肚娃娃。
小夭把大肚娃娃緊緊護在懷裏:“毛球,這個娃娃是我的心愛之物,你可不能給我弄壞了。”
毛球鄙視的看了小夭一眼,飛到桌子上落下。
小夭問:“毛球,你不喜歡這個大肚娃娃嗎?”
毛球搖搖頭。
“那,你喜歡這個娃娃嗎”
毛球點點頭。
小夭有些意外,白雕竟然會喜歡無火自燃的扶桑神木。可她實在不明白,爲什麼喜歡還要啄它,難道這是白雕表達喜歡的獨特方式?小夭仔細檢查大肚娃娃,好在娃娃並無損壞,畢竟扶桑神木水火不侵、刀劍難傷。她試探着把娃娃放到毛球旁邊,這次毛球安靜地待着,沒再做出任何動作。小夭伸手輕輕撫了撫毛球的頭,柔聲說:“既然你也喜歡這個娃娃,就不要把它弄壞了,好嗎?”
毛球乖巧地坐下來,慢慢依偎在大肚娃娃身旁。
“你餓嗎?我去拿點吃的給你?你平時都吃些什麼?”
毛球搖搖頭。
小夭想到以前毛球都吃些信天翁、毒蛇之類,又覺得多餘問了。
小夭倒了點水給它,可毛球只是瞥了一眼,並沒有喝。
小夭看着毛球低落的模樣,知道它和自己一樣心情不好,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陪着毛球坐下來。
“毛球,你給我講講你和相柳是怎麼認識的唄”
毛球來了精神,兩只小腳站起來,時而忽閃忽閃翅膀,時而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小夭含着淚聽,雖然聽不懂,卻能夠感受到那一定是一段驚心動魄,令人難忘的故事。
講着講着,毛球站起來從窗戶飛出去了,小夭不知道它是出去覓食了,還是又去了相柳戰死的那個島上。
屋裏安靜下來,能夠隱約聽到璟和塗山瑱談話的聲音,昨天發生了太多事,小夭的心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絲線。不知爲何,金萱的話一直在她腦海中回蕩“與其將就湊合找一個人過一生,不如自在獨行”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裏滋生......
過了一會,璟進來了。
小夭扶着他坐下來。
小夭看了看外面空蕩蕩的院子:“塗山瑱走了嗎?”
“嗯。小夭,你是不是生氣了?那天我也是一時無奈,才把追蹤術傳給他,你要是不高興,我以後讓他別來了。”
“沒,我只是一時有點驚訝。”
“你剛說金萱已經知道我們的行蹤了,你想走嗎?我們可以換一個地方”
小夭想了想:“不了,反正哥哥遲早也會找到我。”
小夭檢查了璟的腿,發現並無傷痕,她又給璟探了脈,發現並無大礙,放下心來。
小夭站到璟面前,艱難的開口:“璟,我昨天見到了洪江,知道了一些關於相柳的事情,我......”
璟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抓着小夭的手問:“小夭,你要離開我嗎?”
“我...我也不知道...我心裏很亂......”
璟前所未有的慌了,猛地站起來,“小夭,難道你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了嗎?”
“我沒忘,我只是感覺我對相柳......可能,比我預想中要難以忘懷一些”
“小夭,你心裏有他,我不在乎,你只要回來就好。你千萬不要離開我,你答應過我的,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可是......”
璟打斷她:“小夭,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嗎,我們之前在一起時,也很開心。在清水鎮,你是玟小六,我是葉十七,你教我學醫認藥材。每天晚上,你讓我陪着你在院子裏看星星。在草凹嶺,你幫我洗頭發,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在小月頂,我向你求婚,你紅着臉答應了,青丘塗山璟求娶西陵玖瑤!我能感受到,你心裏是有我的......”
璟的話把小夭帶入了回憶。
清水鎮時,玟小六偷懶不想洗碗,十七每次都幫他洗,十七十分細心,每天把她的被子熏的又暖和又香。她和軒下棋,璟寵着她,跟她說想下哪就下哪,就算輸了也不生氣。在梅林,璟以爲她死了,就跟着她一起死。她沒有回來,他就再也活不下去,璟把她看的比他的性命還重要。這些日子裏,璟一直包容她,沒有絲毫怨言。她心裏怎麼可能沒有璟呢......
她和璟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在一起。那些失去璟的日日夜夜她也很難受。她自小顛沛流離,從來不敢想什麼男人,只是一心想找一個能永遠陪着自己、能時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人。她找到了,那人就是璟。如果沒有防風意映,她和璟或許早就成親了。在小月頂,璟承諾了第二天來娶她,可是哥哥和塗山篌聯手殺了璟,她十分痛苦,幾乎都活不下去。好在,璟死而復生,她們在玉山重逢,她們在親人的見證下成了婚,她和璟再也沒有阻礙了,她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這難道不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嗎?
母親當年選擇了父親,可最後的結局是她們雙雙戰死,其中的慘烈就連獙君和烈陽都不願意再回憶,母親曾經承諾去玉山接她,可她在玉山等了七十年,也沒有等來母親。她聽見宮女們的議論,說她是私生女,說她的母親是朝三暮四的蕩婦,那是她童年最可怕的記憶,她因此跑下玉山,流落大荒三百年。如果母親當時選擇的是父王,生下她,那她一生都會很安穩幸福。她難道要走母親的老路嗎?她難道不應該選擇正確的路嗎?
璟抱住了她,身子微微顫抖,“小夭,答應我不要離開我好嗎?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不離開我”
拒絕的話卡在喉嚨說不出口,她推了推璟,卻沒有推動。
僵持間,她低頭看見了璟身上的玉佩,那是一塊同心佩,是成婚時,獙君送給她的。她看了看自己腰間,發現空空蕩蕩。“我的玉佩呢?”
璟聞聲鬆開了她。
“我的玉佩不見了。”
璟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們再打一塊就好了,我明天就去找一塊。”
璟再次抱緊了她,“小夭,沒關系,我們再打一塊,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聽着璟的話,她心中的念頭終究散下去,“璟,你先睡一會,我去給你煎一副藥。”
璟終於放心的鬆開了她。
自那之後,小夭的小院變得熱鬧起來。
塗山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每次來都會和璟說很久的話。塗山瑱和小夭也避免不了的碰面,有一次,塗山瑱管小夭叫了一聲“娘”,小夭聽到這麼大一個少年叫自己娘只覺得驚恐。只得跟他說,讓他叫姨娘,塗山瑱就聽話的叫姨娘。
璟對塗山瑱的教導涉及方方面面,從生意謀略到琴棋書畫,有時他們的談話會下禁制,有時不會,有次她聽到璟對塗山瑱說:“瑱兒,跟人相處得先看清對方脾氣性格,知道人家在意什麼、怕什麼,這樣打交道時才能心裏有數,精準拿捏,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每次聽到璟和塗山瑱講話時她都會覺得璟很陌生。
但璟對她總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有時靜夜也會隨着塗山瑱一同前來,每次來都哭哭啼啼,心疼璟身體不好,小島環境潮溼不利於璟養病。甚至開口跟小夭提出讓他們搬回青丘住,璟及時制止了她。
璟的腿一直不見好轉,可小夭每次跟璟把脈時卻探不出什麼。
小夭和父王阿念她們也恢復了書信往來,瑲玹有時也會派人送來一些東西,帶來幾句話。
毛球總愛跟小夭的大肚娃娃過不去,每隔幾天,就抓回來不同的蟲蟲獸獸啃小夭的大肚娃娃,啃完見大肚娃娃依舊完好無損,毛球就會憤怒的一口將它們吃掉。小夭不知道毛球在進食之前爲什麼總要舉行這麼一段“儀式”。
但看着毛球開始吃東西,她總算覺得欣慰,毛球進食後的戰場血腥無比,小夭總是耐心的幫它打掃。小夭也怕哪天她的娃娃就這樣被毛球給嚯嚯了,把娃娃藏起來過,可毛球這家夥機敏的很,不管藏到哪裏,它總能找出來。
小夭心疼娃娃,可也格外寵溺毛球,不忍心罵它,想着要是哪天大肚娃娃真被弄壞了,也只能再麻煩獙君再做一個送給她。後來,她幹脆收拾了一張桌子專門給毛球用。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
小夭的生活和之前並無兩樣,只是話變的更少了,在小夭臉上,也很少看到笑臉。夜裏,她總是睡不好,總是重復的做那個夢,夢裏的人問她那三個問題,每次那人問她最後一個問題時,她總是回答不出,從夢中驚醒。無數次醒後她都在認真的想她到底想和誰相伴一生,可想着想着,她總感覺頭疼欲裂。數次頭疼之後,心裏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可她就是倔強的不願意說出口,每次她都爬起來吃點藥麻痹自己繼續入睡。
小島一如既往,可有一件怪事,以前的水曳花只在五月到十月有,可現在到了十一月水裏依舊飄着花,西海岸一直有采花的漁民。
小夭總是在每天午後,坐在西海岸邊,靜靜看着遠處的小島,有時還會默默流淚。
總有漁民來問:“姑娘,你是在等什麼人嗎?”小夭也不說話,只是搖頭。
慢慢的,沒有人問了,大家都默認了會有一個穿着白衣的女子總愛坐在海邊,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看着她單薄憂傷的身影,漁民們總會想起關於水曳花的傳說——傳說,海女的丈夫領兵出征不幸戰死沙場,海女日日在海邊哭泣,眼淚落到了大海裏,生了根,長出了水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