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總是帶着一種特有的、重啓般的匆忙與疲憊。周末在醫院奔波帶來的那點疲憊還未完全散去，楚堯便又回到了“棠棣”工作室。周末兩天的休整並未能完全緩解精神上的緊繃，但投入工作至少能讓他暫時屏蔽掉那些關於婚姻、關於冰冷家庭的雜念。
上午開了個簡短的例會，同步了“棲岸”項目各組目前的進展。蘇溪那邊對初步深化方案給出了積極的反饋，但也提出了幾個需要進一步打磨的細節，團隊正在抓緊調整。一切看起來都在軌道上，雖然壓力不小，但那種被專業認可和推動着前進的感覺，依然支撐着楚堯。
例會結束，衆人散去，各自回到工位忙碌。楚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準備處理郵件，門就被敲響了。
“進。”
推門進來的是周嶼。他反手關上門，臉上的表情與平日那種沉穩可靠中帶着點隨和的模樣截然不同。他的眉頭緊緊鎖着，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裏透着一股罕見的凝重和……焦慮。
楚堯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周嶼是他多年搭檔，性情沉穩，很少會把情緒如此明顯地寫在臉上。一旦他露出這種表情，往往意味着事情不小。
“堯哥，”周嶼走到辦公桌前，沒有坐下，而是微微俯身，壓低了聲音，“有點不對勁。”
楚堯放下手中的鼠標，身體稍稍坐直：“怎麼了？項目出問題了？”
“不是項目本身，”周嶼搖頭，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兩人能聽清，“是‘棲岸’那個項目……我們的核心創意，可能……有點麻煩。”
“核心創意？”楚堯皺眉，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你是說，‘在地文化沉浸式敘事動線’那個框架？”
“對。”周嶼點頭，神色愈發嚴峻，“上周四下午，我們倆，加上老趙和小王（兩位核心設計師），在會議室裏最終敲定了這個方向的細節和表述，對吧？所有深化都基於這個框架。”
“沒錯。”楚堯肯定道。那天他們四個人關起門來討論了將近四小時，才把最初那個略顯籠統的概念，細化成具有可操作性的策略骨架，每一個關鍵節點、情感轉換的設計都反復推敲過。之後的相關工作文件，也都做了加密和權限管理。
“問題就出在這裏。”周嶼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眼神裏閃過一絲不安，“我有個關系不錯的哥們，在‘創想維度’做策劃副總監，昨天晚上一起吃飯，聊起來。他提到他們公司最近也在接觸一個古鎮類型的文旅項目，不是‘棲岸’，是鄰省的一個類似資源。”
楚堯的眉頭越皺越緊，心中隱約升起不祥的預感。“創想維度”是本地另一家頗有實力的品牌策劃公司，算是“棠棣”在某些領域的直接競爭對手。雙方風格和市場定位雖有差異，但業務重疊度不低。
周嶼繼續道：“他說，他們那邊提出的核心策略方向……跟我們這個‘沉浸式敘事動線’，相似度非常高。不是那種泛泛的‘講故事’、‘做體驗’，而是具體到將遊客動線設計成一條有起伏、有轉折的情感敘事線，強調在關鍵節點設置‘記憶錨點’……”
楚堯的心猛地一沉。周嶼描述的這些，已經不僅僅是思路趨同了。這幾乎就是他們內部討論時，用來精準定義這個創意的核心術語和邏輯！
“他有沒有說是誰主導的？或者，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往這個方向想的？”楚堯的聲音不自覺地冷了下來。
“我問了。”周嶼臉色難看，“他說大概是……上周五，他們內部第一次正式提出這個方向。時間點，就在我們敲定細節的第二天！”
辦公室裏陷入一片死寂。空調運轉的微弱風聲此刻顯得格外清晰。窗外的城市喧囂被隔絕在雙層玻璃之外，卻驅不散屋內驟然降至冰點的氣氛。
“巧合？”楚堯沉默片刻，緩緩吐出兩個字，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創意行業思路撞車不稀奇，但連具體表述、關鍵節點設計邏輯都如此相似，且時間點卡得這麼準，這就不能用簡單的“英雄所見略同”來解釋了。
“我也希望是巧合。”周嶼的聲音裏帶着壓抑的怒火和擔憂，“但堯哥，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我那哥們透露的細節……太像了。像到讓人覺得……是不是有人，把我們的會議記錄，或者核心方案文檔，原封不動地搬了過去，只是換了個客戶名字和案例背景。”
“泄密。”楚堯說出了周嶼沒有直接說出口的那個詞。這兩個字像兩塊冰，砸在辦公桌上，也砸在兩人的心頭。
棠棣工作室成立五年，經歷過競爭，遇到過刁難，但內部核心創意被泄露，尤其是如此重要的、寄予厚望的項目的核心創意被泄露，這還是頭一遭。這不僅意味着他們可能失去“棲岸”項目的競爭優勢（如果對方用類似思路去競標其他項目，並搶先發布或形成影響力，會對“棠棣”造成負面影響），更意味着工作室內部可能出現了信任危機。
“查。”楚堯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方才的疲憊和沉鬱被一股冰冷的怒意取代，“立刻，內部排查。”
兩人沒有聲張，開始不動聲色地着手調查。首先排查的是兩位核心設計師，老趙和小王。他們都是跟着楚堯和周嶼打拼多年的老兄弟，從工作室草創時期就在，人品和能力都經受過考驗。楚堯私下分別找他們談了話，兩人的反應除了震驚就是憤怒，賭咒發誓絕無可能。楚堯觀察他們的眼神和肢體語言，基本排除了他們的嫌疑。
然後是技術層面。項目相關的所有文件都儲存在工作室內部加密服務器上，訪問有嚴格日志記錄。周嶼調取了上周四會議結束後至今的所有訪問日志，沒有發現異常的外部IP訪問或非授權下載記錄。服務器的防火牆和安全措施也定期更新維護，被黑客針對性入侵的可能性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概率極低。
排除了最不可能的，剩下的可能性就指向了……人爲的、非技術性的泄露。
楚堯坐在辦公室裏，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窗外的陽光很烈，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核心會議只有四人參與，兩個設計師排除了，他和周嶼自己不可能。技術泄漏路徑也基本堵死。那泄密的源頭在哪裏？
難道真是巧合？可那相似度和時間點，巧合得令人脊背發涼。
一整個下午，他都在反復推敲各種可能性，心情異常沉重。這不僅關乎一個項目的成敗，更關乎團隊的凝聚力和工作室的立身之本——創意和信任。如果內部真的出了紕漏，或者被外部力量以某種方式滲透，後果不堪設想。
晚上，他帶着滿身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陰鬱，回到了“悅瀾灣”。打開門，屋內難得地亮着燈。夏清漓竟然早早回來了，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面前擺着筆記本電腦和一堆彩色圖冊，似乎在看材料。
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看了過來。或許是楚堯臉上的倦色和沉鬱太過明顯，連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夏清漓都察覺到了異常。她難得地，主動開口問了一句：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她的語氣不算熱絡，但至少沒有了平日那種視而不見的冷漠，帶着一點漫不經心的詢問。
楚堯正脫下外套，聞言動作頓了頓。他揉了揉發脹的眉心，沒有看她，只是隨口應道，聲音裏透着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煩悶：“沒什麼，工作上有點麻煩。”
他走到餐廳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焦躁。
夏清漓合上手裏的圖冊，側過身看向他，追問道：“麻煩？什麼麻煩？項目不順利？”她的追問顯得有些突兀，不符合她最近對他事情漠不關心的常態。
楚堯此刻心緒煩亂，也沒多想，走到客廳，在單人沙發上坐下，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低聲道：“比不順利更糟。核心方案，可能泄露了。”
“泄露？”夏清漓的聲音微微拔高了一點，帶着明顯的驚訝，“這麼嚴重？是……哪個項目啊？”她問得有些急切，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楚堯依舊閉着眼，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只是含糊地應道：“就最近重點做的那個文旅項目。”他沒有提“棲岸”的名字，也沒有說具體內容，這屬於商業機密，即便是對夏清漓，他也有保密的習慣。
“哦……”夏清漓應了一聲，聲音卻低了下去。她沒再追問具體是哪個項目，但楚堯感覺到她的目光似乎還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睜開眼，正好看到夏清漓快速地移開了視線，順手拿起果盤裏的一個蘋果和水果刀，開始心不在焉地削皮。她的動作有點慢，眼神飄忽，刀刃幾次差點劃到手指。
楚堯沒太在意，只當她也覺得這事棘手。他重新靠回沙發背，腦海裏繼續翻騰着各種線索和可能性。
蘋果皮削到一半，長長的，顫巍巍地垂着。夏清漓忽然停下了動作，像是想起了什麼，狀似無意地、用閒聊般的口吻又開口道：“最近是挺難的哈……你們做那個古鎮項目，是不是特別耗神？我看你前段時間也老是熬夜。”
她這話接得有些突兀。楚堯看了她一眼，隨口“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夏清漓不再說話，只是低頭繼續削蘋果，但削皮的動作明顯加快了，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削好後，她把蘋果遞向楚堯：“喏，吃點水果。”
楚堯搖了搖頭：“不用，你吃吧。”他現在沒有任何胃口。
夏清漓也沒堅持，把蘋果放在自己面前的果盤裏，卻沒有吃。她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起來，像是在回復什麼緊急消息，眉頭微微蹙着，嘴唇也抿緊了。
楚堯沒有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他反復回想上周四會議前後的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到可能的疏漏。
而此刻，坐在他對面的夏清漓，握着手機的手指卻微微有些發涼。她的心髒在胸腔裏不安地跳動着。
楚堯那句“核心方案可能泄露了”，像一塊石頭砸進了她心裏，激起了層層不安的漣漪。
她猛地想起，大概就是上周三還是周四的晚上？她因爲雲城項目的壓力，心情煩躁，和裴一墨通電話抱怨。裴一墨照例溫言安慰，問她最近在忙什麼，怎麼這麼累。
她當時隨口就抱怨了一句：“哎，別提了，楚堯他們工作室也不知道接了個什麼古鎮項目，天天關起門來熬，神神秘秘的，他也跟着熬，回來一臉倦色，問也不細說。”
裴一墨在電話那頭似乎很感興趣，聲音溫和地追問：“古鎮項目？現在這類項目挺熱的。他們是什麼思路？很難做嗎？”
她當時沒多想，只覺得是同行之間的閒聊，便大概說了兩句：“好像挺復雜的，不是簡單的做做設計，聽楚堯提過一嘴，說什麼要把遊客的路線搞成什麼……沉浸式的故事線？讓遊客跟着故事走什麼的……聽着就頭大，概念挺虛的。”
她記得裴一墨聽完，在電話那頭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笑着說：“沉浸式敘事啊……這個思路倒是挺有意思的，很有前瞻性。清漓，你老公挺有想法的。”
當時她聽了，心裏還有點微妙的不舒服，覺得裴一墨在誇楚堯。但很快話題就被裴一墨引到了別處。
現在，結合楚堯剛才那句“核心方案可能泄露”，再想到“創想維度”那個競爭公司，還有裴一墨當時那聲意味深長的“哦”和“挺有意思”的評價……
夏清漓的心猛地一縮，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竄了上來。
難道……難道是她說出去的？就因爲她那幾句無心的抱怨和隨口透露？
不，不可能。她立刻否定了這個可怕的聯想。一墨不是那種人。他那麼有才華，那麼正直，怎麼會做竊取別人創意的事情？肯定是巧合！一定是別的環節出了問題，或者就是楚堯他們自己想多了，行業思路撞車很正常。
她用力攥緊了手機，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裏那個隱隱的、不安的念頭卻揮之不去，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那裏。
她幾次抬眼，看向對面閉目沉思、眉宇間籠罩着濃重陰鬱的楚堯，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比如“會不會是你們想多了”，或者“是不是別的什麼途徑泄露了”。
但話到嘴邊，又全部咽了回去。
不能說。萬一……萬一真的跟她有關呢？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承擔不起那個後果。楚堯現在正在氣頭上，如果知道可能因爲她無心的幾句話導致核心創意泄露，那後果……
她不敢想下去。
最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頭，更加專注地盯着手機屏幕，仿佛那上面有什麼亟待處理的重要事務，借此來掩蓋內心深處那驟然翻涌起來的不安和……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虛。
客廳裏，只剩下楚堯手指無意識敲擊沙發扶手的輕微聲響，和夏清漓手機屏幕明明滅滅的光，映照着她微微發白的側臉。兩人之間，那無形的隔閡之下，悄然彌漫開一層更爲復雜、也更爲冰冷的疑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