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餘燼與密碼
戰後餘燼在午後的陽光下緩慢沉降。
工匠區圍牆外，熔爐幫留下的屍體和裝備散落一地。幾個工匠正在鄭鐵山的指揮下進行戰場清理——收繳還能用的武器，將屍體集中到遠處焚化，用廢金屬和混凝土塊臨時修補破損的牆體。
血腥味混合着硝煙和臭氧的氣味，在微風中久久不散。
夏焱站在工坊二樓窗前，手裏拿着那個從疤臉身上搜出的六邊形徽章。工程師之眼已經反復掃描過它三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結果：材質無法解析，內部結構完全屏蔽，只有持續不斷的微弱能量脈動，頻率固定爲每1.73秒一次。
與金珊的徽章相似，但不同。
“齒輪議會……”他低聲重復這個名字。
身後傳來腳步聲。金珊端着一杯水走進來，她的左耳已經包扎好，臉色依然蒼白，但眼神恢復了銳利。“鄭師傅說，那幫穿灰衣服的撤退得很幹脆。他們在戰場邊緣留了兩輛懸浮摩托，直接往西北方向去了。”
“西北。”夏焱看向那個方向。地平線上，舊時代城市的廢墟輪廓在熱浪中微微扭曲，“那不是回齒輪議會主要據點的方向。他們在繞路，或者……還有別的目的地。”
“比如另一個數據樞紐？”金珊把水杯遞給他，“你拿到的那份數據裏，有提到其他節點的位置嗎？”
夏焱從胸前取出那個黑色存儲模塊。它現在溫溫的，表面的藍光明暗變化，仿佛有自己的呼吸節奏。“還沒看。需要一台足夠強大的終端，而且……”他停頓，“可能有安全措施。”
這不是杞人憂天。舊時代的重要數據通常有層層防護，從簡單的密碼鎖到致命的神經病毒。夏焱前世參與過的幾個軍工項目裏，就有過“未經授權訪問者將遭受永久性腦損傷”的極端案例。
而搖籃曲協議，按照鄭鐵山的說法，涉及的是文明層面的秘密。它的防護措施只會更嚴酷。
“工坊裏有舊時代的軍用數據隔離箱。”金珊說，“我父親留下的，他說可以屏蔽絕大多數數據泄露和反向入侵。但解析終端……我們只有普通的維修用電腦，算力可能不夠。”
“算力不夠可以慢慢算，安全第一。”夏焱收起模塊，“先處理傷員，穩定防御。數據的事晚上再說。”
但他知道，時間不多了。
齒輪議會已經注意到他們。那些人撤退得幹脆，不是害怕，是覺得不值得在這裏浪費更多資源——至少暫時如此。等他們回去報告，等高層評估完從數據樞紐竊取的那4.7TB數據的價值，下次再來的，就不會是幾個雇傭兵加一群地痞了。
傍晚時分，工匠區恢復了基本秩序。
重傷員在臨時醫療點接受治療——幸運的是沒有致命傷，最嚴重的是被爆炸震傷內髒的老陳，但經過急救已經穩定。輕傷員在包扎後立刻投入防御修復工作。所有人都在默默做事，沒有人抱怨，甚至沒有人多問夏焱他們在地下經歷了什麼。
這是一種默契。在廢墟裏活着，有時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鄭鐵山在黃昏時分召集了工匠代表開會。會議很短，只有三個決定：第一，加強夜間巡邏，所有工匠輪流值守；第二，開始儲備更多的食物和水，準備應對可能的圍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所有工匠家庭開始整理最必要的物品，打包成隨時可以帶走的應急包裹。
“我們要做好撤離的準備。”鄭鐵山說這話時，機械義眼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齒輪議會如果再來，不會是小打小鬧。工匠區的位置太暴露，沒有戰略縱深，硬守是死路。”
沒有人反對。經歷了白天的戰鬥，大家都明白這不是危言聳聽。
會議結束後，夏焱叫住了鄭鐵山。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齒輪議會的事。”
老人點點頭，帶他回到工坊二樓。金珊已經在那裏準備好了數據隔離箱——那是個銀白色的金屬箱，約行李箱大小，表面沒有任何接口，只有側面一個巴掌大的觸摸屏。
“我父親說，這箱子用的是量子加密隔離技術。”金珊解釋道，“數據在裏面解析，任何外泄嚐試都會被檢測到，然後箱子會自我銷毀——連同裏面的存儲介質一起。”
夏焱將黑色模塊放入箱內。箱蓋合攏時發出輕微的抽氣聲，內部形成真空環境。觸摸屏亮起，顯示出一行字：【請選擇操作模式：只讀/完全訪問/深度解析】
“只讀模式。”夏焱選擇了最保守的選項，“先看看目錄結構。”
屏幕刷新。大量文件列表滾動出現，按照類型和密級分類：
【搖籃曲協議·第七章：生態重構實驗記錄】
· 實驗日志001-147（絕密）
· 基因樣本數據庫（限制訪問）
· 生態幹預效果評估報告（機密）
· 副作用及事故記錄（最高機密）
【關聯文件：行星防御網絡節點分布圖（部分）】
· 數據樞紐坐標（γ系列，1-12號）
· 武器試驗場位置（δ系列）
· 生物實驗室遺址（ε系列）
【附錄：適格者評估標準（草案）】
· 技術創造力權重表
· 合作傾向性測量方法
· 道德判斷測試協議
· 認知抗污染能力閾值
夏焱點開適格者評估標準文件。文件很大，加載了幾秒才顯示出第一頁。那是份設計精細的評分表格，密密麻麻的評估項目讓人眼花繚亂：
【子系統：技術應用】
- 是否能在資源有限條件下創新？
- 是否能逆向解析未知科技？
- 是否傾向於分享技術成果？
【子系統：社會行爲】
- 在團隊中的角色傾向（領導者/協作者/獨行者）
- 對待弱者的態度
- 危機中的決策模式
【子系統：認知穩定】
- 接觸異常信息時的反應
- 對既有事實的懷疑能力
- 接受新範式的速度
每項後面都有詳細的評分標準和權重系數。而在文件末尾，有一行用紅色標記的備注：
【注意：總分低於700的個體，不建議接觸核心協議。認知崩潰概率高於83%。】
“他們在給人打分。”金珊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不知何時也湊過來看屏幕，“像老師批改試卷一樣。”
“不完全是。”夏焱滾動頁面，“你看這裏——‘認知崩潰概率’。這不是簡單的評分，這是在篩選誰能承受某些……信息沖擊。”
他想起了鄭鐵山說的認知污染。也想起了控制室裏張明遠遺骸最後的警告：“不要打開”。
“打開什麼？”夏焱喃喃自語。
他退回目錄，點開那個標記爲“最高機密”的副作用及事故記錄文件。
文件需要二次解密。
觸摸屏上彈出新的界面：【請提供授權密鑰或生物特征驗證。】
生物特征驗證……金珊的徽章？但她的徽章已經用於開啓數據樞紐的訪問權限了。或者……
夏焱看向金珊。“你的神經接口，可能還存儲着你父親的生物特征信息。”
金珊下意識摸了摸左手手腕。“但那是植入體，不是外接設備。怎麼驗證？”
“直接連接。”夏焱指了指數據隔離箱側面一個不起眼的接口——那是標準的神經數據端口，“如果你同意的話。”
沉默了幾秒。
“我同意。”金珊坐下，將左手手腕放在接口旁，“但如果有任何異常……”
“我會立刻切斷連接。”夏焱從工具包裏取出轉接線，一端接入隔離箱，另一端接上他自制的安全緩沖器——這東西可以過濾掉99%的有害神經信號，但也會大幅降低數據傳輸速度。
金珊閉上眼睛。
夏焱將轉接線的探針輕輕貼在她手腕植入體的接口上。幾乎是立刻，數據隔離箱的屏幕開始刷新：
【檢測到遺傳關聯生物特征……】
【DNA匹配度：99.73%】
【神經紋路比對：通過】
【權限等級：A-2（研究組直系親屬）】
【解密中……】
文件打開了。
首先跳出來的不是文字，是一段模糊的全息錄像。
錄像裏是一個實驗室，白色牆壁，復雜的設備，十幾個穿着防護服的研究人員。他們圍在一個透明容器前，容器裏漂浮着一團……難以形容的東西。像是某種器官，又像是植物和動物的混合體，表面有脈動的血管狀結構和金屬細絲交織。
一個聲音在背景中響起，冷靜、專業，但透着壓抑的興奮：
“第七次生態重構實驗，樣本編號E-07。注入‘搖籃曲’催化酶後第三十七小時，樣本開始自組織。注意看，它在構建自己的神經-機械接口，完全自發地……”
畫面突然劇烈晃動。
容器裏的那團東西猛地膨脹，撞碎強化玻璃。黏液和碎片四濺，研究人員尖叫着後退。但那東西沒有攻擊他們，而是……伸出了觸須。
不是攻擊的觸須。
是連接的觸須。
細長的、半透明的觸須，頂端有微小的接口結構，緩慢地、試探性地伸向最近的研究人員。那人嚇得僵在原地，觸須輕輕貼在他的防護面罩上，然後——
全息錄像突然中斷。
屏幕變成一片雪花，然後跳出一行字：
【事故E-07：生態重構樣本產生非預期共生傾向。接觸者全部出現神經同步症狀，認知邊界模糊，最終全部納入樣本集體意識。處理方式：徹底淨化。】
“納入集體意識……”金珊的聲音在顫抖，“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那東西沒有殺人，它把那些人……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夏焱繼續往下翻。
後面是更多的事故記錄：
· 實驗F-12：基因重構模板產生突變，生成具有攻擊性的植物-機械混合體，摧毀三個實驗室區塊。
· 實驗G-05：生態幹預協議在某測試區引發連鎖反應，整個區域的生物發生不可控變異。
· 實驗H-01：試圖將人類意識直接上傳至生態網絡，結果導致47名志願者陷入永久性植物人狀態。
最後一份記錄的時間戳，是災變前三天。
標題是：【最終警告：搖籃曲協議第七章存在根本性設計缺陷】。
內容很短：
“所有實驗數據表明，第七章涉及的生態重構技術，在缺乏‘情感抑制模塊’的情況下，會產生不可預測的集體意識效應。這種效應具有傳染性，可通過信息載體傳播。
我們試圖創造一個新的、與機械和諧共生的生態體系。但我們創造出的，可能是一個會吞噬一切獨立意識的……活着的概念。
建議：永久封存第七章所有數據。銷毀所有樣本。
——金明遠，第七研究組首席”
籤名下面，還有一行手寫的附加注釋，字跡潦草，像是在極度匆忙中寫下：
“但如果人類已經無路可走，如果舊世界注定終結……也許被吞噬，比徹底滅絕好那麼一點點。
珊兒，如果你看到這個，記住：不要相信任何承諾新世界的藍圖。所有的烏托邦，都建在屍骨之上。
愛你的父親”
全息錄像在此徹底結束。
數據隔離箱的屏幕暗了下去，只留下那行籤名和手寫注釋，在昏暗的光線中微微發光。
工坊裏一片寂靜。
遠處傳來夜間巡邏的腳步聲，還有工廠區圍牆外，廢墟深處偶爾響起的、非自然的嚎叫。
過了很久，夏焱才開口：
“所以你父親知道。他知道這些東西有多危險。”
金珊慢慢收回左手，轉接線從接口滑落。她的眼睛盯着屏幕，眼神空洞。“他知道……但他還是繼續研究。直到失蹤。”
“因爲‘如果人類已經無路可走’。”夏焱重復那句話，“他在尋找最後的可能性。哪怕那可能性是……變成某個集體意識的一部分。”
他關掉數據隔離箱。箱蓋重新密封，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黑色模塊還在裏面，那些危險的知識還在裏面。
但夏焱現在明白了，爲什麼齒輪議會想要它。爲什麼他們不惜雇傭熔爐幫，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拿到數據樞紐裏的東西。
這不是簡單的技術藍圖。
這是……改變生命本質的鑰匙。
能創造新世界，也能制造新噩夢的鑰匙。
“我們怎麼辦？”金珊問。
夏焱看向窗外。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工匠區的燈火在黑暗中如孤島般渺小。
“先活下去。”他說，“然後，決定怎麼用這把鑰匙。”
“或者，要不要用。”
夜色深沉。
而在西北方向的廢墟深處，齒輪議會的懸浮車隊正在一座半埋地下的設施前停下。
領頭的灰色戰術服男人跳下車，對着通訊器說：
“報告，γ-7節點數據已部分獲取。但核心的第七章數據庫……被第三方截胡了。”
通訊器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一個冰冷的電子合成音：
“找到他們。拿回數據。不計代價。”
“是。”
車隊重新啓動，車燈切開黑暗，駛向鏽鐵鎮的方向。
夜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