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圖書館,氣氛微妙地改變了。
空氣裏依然飄浮着陳舊紙張的氣味,但似乎多了一絲……緊張?或者說是期待。那些高聳的書架依然沉默,但當我走過時,仿佛能感覺到書頁在無聲地顫動,像千萬只眼睛在注視。
塞勒涅在約定的時間出現在哲學區,但她的樣子讓我微微一怔。
她依然穿着深色長裙,但款式更簡潔,頭發沒有挽成繁復的發髻,只是鬆鬆地用一根絲帶系在腦後。最明顯的變化是她的表情——不再是那種閱盡一切的平淡,而是一種專注的、略帶戒備的認真,像學者準備開始一項危險的實驗。
“你來了。”她說,聲音比昨天稍微輕快一些,“我昨晚……思考了很多。”
她在閱覽桌旁坐下,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筆記——不是圖書館的藏書,是她自己的手稿。紙頁泛黃,字跡娟秀密集,記錄着無數分析、摘要和批注。
“這是我對人類情感系統的研究筆記。”她輕輕翻開一頁,“根據我的分類,情感體驗可以分爲三個層級:感官層,如溫度、觸感;情緒層,如喜悅、悲傷;存在層,如愛、孤獨、意義感。”
她的手指劃過那些分類圖表。
“昨天我們進行的是感官層體驗——手的接觸。按照我的理論,下一步應該逐步升級到情緒層,但……”她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看向我,“但我發現我的理論有個缺陷:它假設層級是遞進的,必須先有感官體驗,才能產生情緒。但你的描述——比如蘇晴的眼淚——似乎顯示感官和情緒是同時發生的:溫度、鹹味、質感,與悲傷、脆弱、溫柔交織在一起,無法分割。”
她的眼神裏有種純粹求知的光芒,此刻的她不像情感荒漠的囚徒,更像一個發現了新現象的研究者。
“所以我想調整實驗方案。”她說,“今天,我們嚐試一個更復雜的體驗:不是單純的感官刺激,而是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官體驗。”
她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布包,解開,裏面是幾樣東西:一塊光滑的黑色石頭,一片幹枯的楓葉,一小塊蜂蠟,還有一朵壓平的白色小花——和莉亞森林裏那種很像。
“這些是我在圖書館角落找到的。”塞勒涅輕聲說,“石頭來自建築廢料,楓葉可能是某個挑戰者夾在書裏帶來的,蜂蠟來自舊蠟燭,花……我不知道怎麼出現的,但它每年春天都會在某個書架底部重新生長。”
她將石頭推到我面前。
“先從這個開始。觸摸它,然後描述你的感受——不只是物理質感,包括它喚起的任何聯想、情緒、記憶。”
我拿起石頭。它冰涼,光滑,邊緣圓潤,像被水流磨礪了千年。
“冰涼,光滑,沉重。”我如實說,“讓我想到……河底的鵝卵石。小時候,我常在河邊撿這種石頭打水漂。最好的石頭要扁圓形,邊緣光滑,這樣能飛得更遠。”
我閉上眼睛,讓記憶浮現:“夏天的河水是溫的,但河底的石頭總是涼的。光腳踩上去,那種涼意會從腳心一直躥到頭頂,很提神。有時候會踩到特別光滑的,會打滑,一屁股坐進水裏,衣服全溼了,回家被母親罵。”
我睜開眼,發現塞勒涅正專注地看着我,手中鋼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
“繼續。”她說,“楓葉。”
我拿起那片幹枯的葉子。它已經脆化,葉脈清晰如骨骼,顏色從邊緣的焦褐向中心過渡爲暗紅。
“很脆,輕輕一碰就可能碎。”我說,“顏色讓我想到……深秋。那種一切都在凋零但依然壯美的季節。楓葉在落下前會變紅,像最後的燃燒。”
一個記憶突然涌出:“大學時,我喜歡過一個女孩。她在秋天總愛收集楓葉,夾在書裏做書籤。畢業那天,她送給我一片,背面寫着‘前程似錦’。那片葉子後來被我弄丟了,連同那段沒有開始的感情。”
我的聲音有些低。塞勒涅記錄的手停住了,她抬起頭,灰藍色眼睛裏有某種柔軟的東西閃過。
“你感到遺憾。”她輕聲說。
“有一點。”我承認,“但更多是……懷念。懷念那個季節,那個年紀,那種簡單的心動。”
塞勒涅沉默了幾秒,然後遞給我蜂蠟。
蜂蠟微溫——可能是她一直握着的緣故。表面有指紋狀的紋理,聞起來有淡淡的蜂蜜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柔軟,微黏,有可塑性。”我說,“讓我想到……蠟燭。不是電燈,是真正的蠟燭。小時候停電時,母親會點蠟燭,我在燭光下寫作業,燭淚滴在桌上,凝固成各種形狀,我會把它們捏成小人。”
我笑了:“有一次我捏得太投入,蠟燭燒完了都不知道,差點引發火災。父親訓了我一頓,但第二天給我帶回來一盒彩色蠟燭,說‘要玩就安全地玩’。”
蜂蠟在我指尖微微變形,留下指紋。
塞勒涅看着我,許久,輕聲問:“這些記憶……你經常回想嗎?”
“不常。”我說,“但當你觸摸到與記憶相關的東西時,它們會自動浮現。像鑰匙打開鎖。”
“鑰匙和鎖……”她重復這個比喻,若有所思。
最後是那朵壓平的小白花。它幾乎透明,花瓣薄如蟬翼,還能看出原本的五瓣形狀。
“脆弱。”我小心地拿起它,“像隨時會碎裂的夢。白色……讓我想到純潔,但也想到易逝。就像美好的東西往往不長久。”
我想起了莉亞,想起了月光下的花叢,想起了她說“獵人也會喜歡花”時的笑容。那個在野蠻森林裏保護一小片花叢的女人,那個一半是獸一半是人的矛盾存在。
“這朵花讓我想起一個人。”我說,“一個困在野獸軀殼裏的女人。她在一片野蠻森林裏,保護着一小片和這一樣的野花。她說那是她的秘密。”
塞勒涅的呼吸微微一滯。
“她後來怎麼樣了?”她問,聲音很輕。
“我通關了,她留在那裏,等待下一個挑戰者。”我說,“但那個晚上,她第一次感覺到完整,而不是分裂。”
塞勒涅低下頭,長發滑落,遮住了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看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良久,她抬起頭,臉上有淚痕。
“我……”她的聲音破碎了,“我不明白。爲什麼聽你描述這些……這些微小的、私人的、毫無普遍意義的記憶……我會……”
她按住胸口,那裏隨着呼吸起伏。
“這裏……很緊。像被什麼攥住了。喉嚨也緊,眼睛發熱。”她茫然地摸着臉上的淚水,“這就是……情緒嗎?這就是悲傷?還是……羨慕?”
“可能是共情。”我說,“你通過我的描述,間接體驗到了那些情感。”
“但共情也需要情感基礎。”塞勒涅擦掉眼淚,卻擦不完,“一個沒有情感的人,無法共情。所以……所以我不是沒有情感。我只是……把它們封鎖得太深,深到我自己都以爲它們不存在。”
她站起身,在書架間來回踱步,長裙掃過積塵的地板。
“這很危險,林辰。”她停下腳步,背對着我,“情感一旦開始解封,就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你不知道裏面會飛出什麼:可能是美好的希望,也可能是毀滅的災難。”
“但魔盒底層還有一樣東西。”我說,“雅典娜放進去的‘希望’。”
塞勒涅轉身,淚眼朦朧地看着我。
“你讀過那麼多書,塞勒涅。”我走近她,“你知道所有關於風險的理論,所有關於痛苦的描述。但你不知道‘希望’具體是什麼感覺——不是作爲概念,是作爲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喉嚨發緊的具體感受。”
她閉上眼睛,淚水滑落。
“我想知道。”她輕聲說,“即使危險,即使可能痛苦……我想知道。”
她睜開眼,眼神變得堅定。
“帶我去時鍾廳。”
我一怔:“時鍾廳?爲什麼?”
“因爲那裏是這座圖書館的核心,也是我情感封鎖的物理映射。”她說,“時間停擺,知識成爲永恒之獄——那句話不是比喻,是描述我的狀態。如果我想解封情感,必須從那裏開始。”
她抓住我的手——這次是主動的,帶着決絕的力道。
“現在,帶我去。”
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圖書館裏少數幾個還在走動的鍾之一。離整點還有二十分鍾。
“要等整點,廊橋才會出現通路。”
“那就等。”塞勒涅鬆開手,但依然站在我身邊,“在這二十分鍾裏,給我講更多。講那些女人,講她們最脆弱也最美麗的瞬間。我要……我要用這些故事作爲鑰匙,試着打開那扇門。”
我們在閱覽桌旁坐下。我開始講述,而她不再記錄,只是安靜地聽,眼睛專注地看着我,像在吸收某種養分。
我講蘇晴在第七天凌晨的崩潰和那個帶着淚的吻;講顧晚棠摘下那幅美人圖時的顫抖和解脫;講維多利亞冰層融化時那滴滾燙的淚和心跳復蘇的震動;講白素從空白到彩色的蛻變和那句“原來鹹味是這樣的”;講夜歌意識交融時那種邊界消失的奇異感;講紀年刻下靈魂籤名時的專注和那句“我存在,故我感受”。
每一個故事,我都盡力描述那些最具體、最感官、最無法復制的細節。
塞勒涅聽着,時而流淚,時而微笑,時而緊握雙手。她的表情越來越豐富,像一幅黑白素描逐漸被填上色彩。
當掛鍾指向整點時,她的臉已經不再蒼白如紙,而有了血色和生氣。
“時間到了。”她說。
我們來到三樓南側第七廊橋。整點敲響的瞬間,欄杆透明化,通路浮現。
塞勒涅深吸一口氣,率先走上廊橋。我跟在她身後。
青銅門推開,時鍾廳出現在眼前。那座巨大的機械鍾依然停擺,指針凝固在十二點零三分。
塞勒涅走進房間,環顧四周,臉上浮現出復雜的表情:懷念,悲傷,還有一絲恐懼。
“我來過這裏無數次。”她輕聲說,“但每次都只是觀察、記錄、分析。從未真正‘感受’過它。”
她走近那座鍾,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冰涼的青銅表面。
“這座鍾停擺的那天,就是我成爲守關者的那天。”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麼,“系統抽取了我的‘時間感’——不是生理的時間感,是情感的時間感。從此,一切對我而言都成了永恒的知識標本,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無盡的現在。”
她的手指順着鍾面上的裂紋移動。
“這些裂紋,是我後來自己弄的。”她苦澀地笑了笑,“在我最初成爲守關者時,我還保有情感。我憤怒,我反抗,我用頭撞擊這座鍾,試圖讓它重新走動。但系統修復了一切,包括我的記憶。它讓我忘記我曾經反抗過,讓我相信我一直就是這樣——平靜的、無欲的、永恒的知識守護者。”
她轉身看我,灰藍色的眼睛裏滿是淚水。
“但有些東西是修復不了的。比如這些裂紋,比如鍾座上的那句話,比如……”她指着房間角落,“那裏曾經有一扇窗戶,能看到外面的星空。系統把它封死了,但牆上的痕跡還在。”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去。牆壁上確實有一塊顏色稍淺的區域,形狀像一扇窄窗。
“你是怎麼想起這些的?”我問。
“你的故事。”塞勒涅說,“那些具體的、感官的細節,像鑰匙一樣,一層層打開了被系統封鎖的記憶。當我聽到蘇晴的眼淚是37.2度時,我突然想起:我也有過眼淚,也是那個溫度。當我聽到顧晚棠吻裏的血腥味時,我想起我曾經咬破過嘴唇,爲了不讓自己尖叫。當我聽到維多利亞心跳復蘇時,我想起……我也有心跳,它曾經爲某個人加速過。”
她走到牆邊,手掌貼上那塊顏色稍淺的區域。
“他叫埃利奧。”她輕聲說,聲音溫柔得像怕驚擾一個夢,“第一個挑戰者,也是唯一一個讓我……動心的人。不是系統意義上的動心,是真正的、猝不及防的心動。”
她閉上眼睛,淚水滑落。
“那時我還沒有完全被系統改造,還保留着部分人類情感。他來了,不是要征服我,是要理解我。他陪我讀書,和我討論哲學,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七天裏,我們只是聊天,只是並肩坐在書架間,只是沉默地看着同一本書。”
她的嘴角浮現出微笑,那笑容甜蜜而痛苦。
“第七天,他說:‘塞勒涅,如果我能選擇,我想留在這裏,陪你讀到時間的盡頭。’我說:‘但你會死。’他說:‘有時候,瞬間的完整比永恒的空洞更珍貴。’”
她轉身,背靠着牆,慢慢滑坐到地上。
“然後他吻了我。不是出於欲望,是出於……告別。那個吻很輕,很短暫,像羽毛掠過。但在他消失後的無數年裏,那個瞬間一直在我記憶深處閃爍,像黑暗中的一顆孤星。”
她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肩膀顫抖。
“系統清洗了我的大部分記憶,但那個吻……它洗不掉。因爲那個吻不是一個事件,是一種感覺。而感覺,一旦真正體驗過,就會烙印在存在的核心,無法被完全抹除。”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沒有說話,只是陪伴。
許久,塞勒涅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但眼睛明亮。
“謝謝你,林辰。”她說,“你讓我找回了……我自己。那個被系統掩埋、被知識覆蓋、被時間遺忘的自己。”
她站起身,走到那座停擺的鍾前,雙手放在鍾面上。
“我想讓它重新走動。”她說,“不是用機械方法,是用……感覺。用我剛剛找回的情感能量。”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她在用力——不是物理的力,是意志的力。
起初什麼也沒發生。時鍾依然靜止。
但漸漸地,我感覺到房間裏的空氣在震動。書架上的灰塵開始簌簌落下,牆壁上的符號微微發光。
塞勒涅的身體開始發光——和紀年最後時刻那種光很像,但更柔和,像月光。光芒從她手心注入鍾面,沿着裂紋蔓延,照亮了內部鏽死的齒輪。
咔噠。
一個齒輪動了,極其輕微的一度。
咔噠,咔噠,咔噠……
更多的齒輪開始轉動,雖然緩慢,雖然艱澀,但確實在動。
鍾面上的指針顫抖着,然後,極其緩慢地,向前移動了一格。
從十二點零三分,變成十二點零四分。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塞勒涅睜開眼睛,光芒從她身上褪去,她踉蹌了一下,我扶住她。她的臉色蒼白,但眼睛亮得像星辰。
“我做到了。”她喘息着說,“雖然只是一分鍾……但我讓時間重新開始了。”
她看着那座鍾,看着那艱難轉動的指針,淚水再次涌出。
“這一分鍾……就是希望。”她輕聲說,“雅典娜放在潘多拉魔盒底層的東西。”
我們離開時鍾廳時,廊橋的通路還沒有消失。回到圖書館主區,塞勒涅靠在一排書架上,深深呼吸。
“還有三天。”她說,“我需要時間……整合這些新喚醒的情感和記憶。它們太洶涌,我需要消化。”
她看着我,灰藍色的眼睛裏有了前所未有的溫度。
“明天,我們繼續。但不是在閱覽區,是在……我的私人書房。那裏有我從不讓任何人進入的東西。”
她頓了頓,補充道:“包括埃利奧,我也沒有讓他進去過。那是我最後的堡壘,也是我最深的秘密。”
她轉身要走,又停住,回頭看我。
“林辰,你害怕嗎?”她問,“害怕看到一個活了無數歲月、剛剛開始解凍情感的女人的……真實?”
我想了想,誠實回答:“有點。但更多的是好奇。”
她笑了,那笑容裏有種脆弱的勇敢。
“那就好。明天見。”
她消失在書架深處。
我站在原地,手背上的印記微微發燙。第六枚印記——紀年留下的那本書的輪廓——此刻格外清晰,仿佛在回應什麼。
圖書館的燈光似乎溫暖了一些。遠處,不知哪個角落,傳來極輕的、書頁自動翻動的聲音,像這座知識之獄本身也在蘇醒。
倒計時:3天7小時18分。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而塞勒涅,這個永恒的知識囚徒,剛剛邁出了越獄的第一步。
明天,我將進入她最後的堡壘,看見她最深的秘密。
那會是什麼?更多的記憶?更痛苦的情感?還是……通向自由真正的鑰匙?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這場遊戲,已經不再是簡單的“通關”了。
它成了兩個存在,在無盡的知識迷宮中,共同尋找情感意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