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天早晨,我發現那盆茉莉被移到了玻璃花房唯一一束光線下——那是城堡設計上的一個漏洞,每天正午會有十分鍾真實的陽光,從高處一小塊破損的彩色玻璃透進來。

維多利亞蹲在花盆邊,正用手指輕輕觸碰一片葉子。她的動作極其小心,像是怕自己的冰冷會傷害那點脆弱的生機。

“它會活過來的。”我說。

她像受驚的鹿一樣縮回手,站起身,恢復了那副冰冷的模樣。“與你無關。”她轉身要走。

“維多利亞。”我叫住她,“我能摸摸那株茉莉嗎?”

她停住腳步,沒有回頭:“隨便。”

我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指碰了碰花瓣。柔軟,微涼,但還有生命的彈性。

“你感覺到了什麼?”維多利亞突然問。

“柔軟。”我說,“還有一點點涼,但底下有生機。”

“是嗎。”她的聲音很輕,“我已經感覺不到了。對我來說,它和那些假花沒什麼區別——只是一團有形狀的物質。”

“但你知道它有區別。”我抬頭看她,“否則你不會把它移到這裏。”

維多利亞終於轉過身。正午的陽光剛好透過彩色玻璃,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塊斑斕的光斑。那光斑隨着時間緩慢移動,從她的臉頰移到脖頸,像一只溫暖的手在撫摸她。

她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

“陽光……”她輕聲說,“我已經三百年沒有真正站在陽光下了。系統模擬的日光都是冷的。只有這十分鍾,這一小塊光斑,是真實的。”她伸出手,讓光斑落在掌心,“你能想象嗎?一個人,爲了十分鍾的真實溫暖,願意等上一整天。”

光斑從她掌心移開。她睜開眼睛,綠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不是眼淚,吸血鬼不會流淚。是一種更深切的幹涸。

“走吧。”她說,“時間到了。”

那天下午,我在藏書室有了新發現。

在一本關於詛咒學的古籍裏,夾着一封沒有寄出的信。信紙已經發黃脆化,字跡卻還清晰:

“致不知名的後來者:

如果你讀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不在了,或者徹底放棄了。

這座城堡是一個牢籠,但我發現,牢籠的鑰匙可能就在我們體內。

系統給予我們‘設定’,卻也留下了漏洞:當守關者與挑戰者之間產生真正的‘共鳴’時,部分規則會暫時失效。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我能感覺到,我的心(如果那團冰還能稱爲心)在某個挑戰者面前,曾短暫地跳動過一次。很微弱,像凍土下的種子。

那時我害怕了。我把他趕走,看着他被系統抹殺。

我後悔了三百年。

所以後來者,如果你能讓我的心再次跳動——哪怕只有一下——請堅持下去。

不要像我一樣,因爲恐懼而選擇永恒的冰冷。

一個懦夫 留”

信沒有署名,但字跡和維多利亞的一模一樣。

我拿着信去找她。她正在二樓的小露台上——那是城堡唯一能看見外面景色的地方,雖然外面永遠是濃霧和枯樹。

我把信遞給她。

維多利亞接過,只看了一眼,手指就開始發抖。信紙在她手中碎裂,邊緣化爲灰燼。

“你從哪裏找到的?”她的聲音緊繃。

“一本詛咒學的書裏。”我說,“是你寫的,對嗎?”

她轉身面對濃霧,背對着我。肩膀的線條僵硬得像石雕。

“是。”良久,她才承認,“三百年前寫的。那時我還……抱有幻想。”她苦笑,“‘共鳴’?多可笑的詞。兩個困在系統中的人,怎麼可能產生真正的共鳴?不過是被寂寞逼瘋的妄想罷了。”

“但你說你的心跳動過。”我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看着濃霧,“那個人是誰?”

維多利亞沉默了很長時間。風吹起她鬢邊的碎發,露出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耳廓。

“一個畫家。”她終於開口,“像你對顧晚棠那樣,他想爲我畫像。他說我的美是凝固的悲傷,他想用顏料捕捉那種悲傷。”她閉上眼睛,“我拒絕了。但他還是畫了,偷偷地畫。第七天夜裏,他拿着畫來找我。畫上的我坐在這個露台上,看着濃霧,眼神空茫。但他說,他在我空茫的眼睛裏,看見了一點未熄滅的火星。”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他說,他想吻我。不是出於欲望,而是想用他的體溫,喚醒我那點火星。”

“然後呢?”

“然後我逃了。”維多利亞睜開眼睛,綠眼睛裏滿是自嘲,“我把他推下樓梯——當然,系統修復了他。但我的恐懼已經暴露。他明白了,我害怕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可能被喚醒的部分。”她轉頭看我,“你知道嗎?比永恒的寒冷更可怕的,是曾經擁有過溫暖,然後又失去。那會讓人發瘋。”

“所以你選擇永遠冰冷。”我說,“因爲害怕再次失去。”

維多利亞沒有否認。她伸手,觸摸露台冰冷的石欄。“林辰,如果你曾見過太陽,感受過它的熾熱,然後被永遠放逐到極夜,你就會明白:遺忘比懷念仁慈。”

“但你沒有遺忘。”我指了指她心髒的位置,“那封信證明,你記得一切。你在等待,等待有人能讓你重新感覺到——哪怕只是痛苦。”

維多利亞猛地轉身,綠眼睛死死盯着我。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爲她會像傳說中的吸血鬼那樣露出獠牙。但她只是呼吸急促——雖然吸血鬼不需要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你以爲你是誰?”她的聲音像冰刃,“救世主?心理醫生?還是又一個自以爲能拯救可憐女人的蠢貨?”

“我誰也不是。”我平靜地說,“我只是一個想活下去,但不想變成怪物的普通人。而你,維多利亞,你也不是怪物。你只是一個被凍傷太久,已經忘記如何顫抖的人。”

她的嘴唇在顫抖。不是比喻,是真的在抖。

“出去。”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我離開了露台。

那天夜裏,城堡的溫度似乎更低了。我裹着薄毯,還是冷得睡不着。凌晨時分,我聽見歌聲。

很輕的女聲,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哼唱,調子古老哀婉。歌聲從藏書室高處傳來,像幽靈的低語。

我起身,循聲而去。

維多利亞坐在最高一層書架的邊緣,雙腳懸空,黑色裙擺垂下來。她望着穹頂上虛假的星空,輕聲哼唱。月光(假的月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給她鍍上一層銀邊。那一刻,她美得不似人間物,像個即將破碎的夢境。

她沒有看我,但知道我在。

“這是一首安魂曲。”她停下哼唱,聲音飄渺,“我母親教我的。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迷失在黑暗裏,就唱這首歌,靈魂會找到歸路。”她低下頭,看向我,“但我唱了三百年,靈魂還在原地。”

“也許,”我說,“你需要的不只是歌聲。”

她笑了,笑容破碎:“還需要什麼?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真心的吻?林辰,別天真了。就算我現在‘自願’讓你通關,那也是出於絕望,出於三百年的疲倦,不是出於……你想要的‘共鳴’。”

“那你想要什麼?”我問,“拋開系統,拋開規則,拋開所有‘應該’和‘不應該’。維多利亞,作爲一個活了三百年的人,你想要什麼?”

她愣住了。這個問題似乎從未被問過,或者她從未允許自己思考。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爲她不會回答,她才輕聲說:

“我想……感覺。”

兩個字。輕得像嘆息。

“我想感覺陽光照在皮膚上的刺痛。想感覺眼淚滑過臉頰的溫熱。想感覺心跳加速的慌亂,想感覺擁抱的窒息感,想感覺活着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觸覺。”她的聲音哽咽了——吸血鬼不應該能哽咽,但她做到了,“三百年了,我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世界。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觸不可及。我是一具會思考的標本,浸泡在福爾馬林般的永恒裏。”

她終於看向我,綠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碎裂,融化。

“你能明白嗎,林辰?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這種不生不死。是這種清醒地看着自己一點點風幹,變成一本無人翻閱的古書,一張無人欣賞的古畫,一個……連自己都厭惡的幽靈。”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乎聽不見。

我爬上螺旋樓梯,來到她所在的平台。她沒有躲閃。

我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卻停在空中。

“我可以碰你嗎?”我問。

維多利亞看着我的手,眼神復雜。“你會後悔的。”她說,“我的皮膚像冰窖,我的血液早就凝固了。觸碰我,只會讓你也冷到骨髓裏。”

“我不怕冷。”我說。

她的手慢慢抬起,停在半空,顫抖着。最後,她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我的指尖。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縮回手。太冷了,像觸碰液氮。但我想起蘇晴的淚,想起顧晚棠的吻,想起她們給我的那點溫度。我咬緊牙關,沒有動。

維多利亞的手指順着我的指尖,慢慢滑到掌心。她的動作極其緩慢,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冰冷的觸感像細針,刺進我的皮膚,沿着血管蔓延。

但漸漸地,某種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我手背上那兩個印記——蘇晴的淚痕和顧晚棠的唇印——開始微微發熱。那熱量很微弱,但真實存在。它抵抗着維多利亞的冰冷,在我的掌心形成一個小小的溫暖區域。

維多利亞感覺到了。她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們交疊的手。

“這是……”她顫抖着說。

“是她們給我的。”我說,“一點溫度,一點記憶,一點……活着的感覺。”

維多利亞的眼淚流了下來。

不是比喻。是真的眼淚,透明的,溫熱的,從她碧綠的眼睛裏涌出,滑過蒼白如紙的臉頰。

“我……哭了?”她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臉,指尖沾上那溫熱的液體,“三百年了……我以爲我已經流幹了所有眼淚……”

她的眼淚滴在我們交疊的手上。冰冷與溫熱碰撞,蒸汽般的氣息升騰而起。

“你看,”我輕聲說,“你還會哭。你還能感覺。”

維多利亞看着手上的淚痕,看了很久。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我猝不及防的動作。

她傾身向前,額頭抵在我的肩膀上。黑色卷發如瀑般散落,遮住了她的臉。她沒有出聲,但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細微的,壓抑的,像冰層下終於開始流動的河水。

我抬起另一只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放在她的背上。

她沒有推開我。

我們就那樣站在高高的書架上,在虛假的月光下,一個擁抱像隔了三百年的時光。

“林辰,”她的聲音悶在我肩上,帶着淚意,“我害怕。”

“怕什麼?”

“怕這種感覺……太真實了。”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我,“我怕如果我現在‘自願’了,你通關走了,我會比從前更冷。因爲我會記得這一刻的溫暖,然後在往後永恒的冰冷裏,反復回味,反復煎熬。”

她的恐懼如此真實,如此人性。

“那就不要僅僅爲了通關而‘自願’。”我說,“不要做任何你不真正想做的事。”

維多利亞怔怔地看着我。“那時間到了呢?你會被抹殺。”

“那就抹殺吧。”我說出這句話時,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至少在我消失前,我看到了一個吸血鬼的眼淚。至少我知道,三百年的冰,也有融化的一刻。這比單純地活下去,更有意義。”

維多利亞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襟,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膚。

“你這個……笨蛋。”她哽咽着說,“爲什麼……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爲什麼不像其他人那樣,要麼虛僞要麼粗暴?爲什麼要讓我……重新感覺到痛?”

“因爲,”我握住她冰冷的手,“痛,證明你還活着。”

她崩潰般地哭出聲來。三百年的壓抑,三百年的冰凍,在這一刻決堤。她哭得像個小女孩,像個剛剛失去一切的活人。

我抱着她,感覺她的體溫在一點點回升——從絕對的冰冷,到微涼,再到接近正常人的溫度。她的心跳,那顆停跳了三百年的心髒,在我耳邊開始微弱地、試探性地搏動。

咚。咚。咚。

緩慢,但堅定。

倒計時還剩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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