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像一條巨大的鐵蜈蚣,況次況次地在鐵軌上爬行。
車廂裏充斥着汗臭味、煮雞蛋味和旱煙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浪。
溫安然擠過擁擠的人群。
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
她把裝着全部身家的帆布包緊緊抱在懷裏,這是她在南城立足的根本,丟不得。
剛坐定,對面就傳來一陣急躁的吼聲。
“這圖紙怎麼改?現在跟我說版型不對,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安心請假去了西北。你要我找誰改?”
說話的是個年輕的男子,他手裏揮舞着一張皺巴巴的設計圖。
助理縮着脖子,快哭了:
“霍廠長,那客戶說咱做的西裝沒有線條感。可以前也沒人挑刺啊。”
“以前是以前改不出來,咱們廠今年的外匯指標就全完了!”
溫安然瞥了一眼圖紙。
那是一件女士西裝外套的樣板圖。
八十年代國內的服裝廠,做衣服講究寬大、耐穿,還沒什麼人體工程學的概念。
這圖紙上的肩寬數據明顯過大,腰線位置也定低了,穿在身上確實會像個麻袋。
“腰線往上提兩公分,肩寬縮一公分半,袖籠那個位置,挖深一點。”
“還有扣子可以這樣。”
溫安然清冷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霍岩愣了一下。
猛地抬頭看向對面。
只見一個穿着碎花布衫的年輕姑娘,正漫不經心地看着窗外,仿佛剛才那話不是她說的。
“你剛才說什麼?”霍岩狐疑地問。
溫安然轉過頭,手指在滿是油漬的小桌板上點了點那張圖紙:
“我說,這衣服結構有問題。法國人骨架大,但講究腰身。
你這版型,那是給蘇聯大媽穿的,不是給法國女人穿的。”
霍岩眼睛瞪圓了。
行家啊!
“你會改?”
霍岩身子前傾,壓低了嗓門,像是怕嚇跑了救星。
“筆。”溫安然言簡意賅。
助理手忙腳亂地遞過一支鋼筆。
溫安然接過筆,在那張廢圖上刷刷幾筆。
她在旁邊標注了幾個關鍵數據,把圖紙推了回去。
“側縫收進去,後背加個工字褶,既顯腰身又不影響活動。
照這個改,法國人挑不出毛病。”
霍岩捧着圖紙,如獲至寶。
他在服裝行當摸爬滾打好幾年,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
這幾筆改動,簡直是化腐朽爲神奇,把一件土得掉渣的衣服變得洋氣十足。
“神了!”霍岩猛地一拍大腿,“妹子,你是哪個單位的?這手藝,絕了!”
“沒單位,個體戶。”溫安然隨口胡謅。
霍岩立馬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過去:
“南城霍氏服飾的經理。妹子去了南城要是有興趣,隨時來找我。
我們要的就是你這種人才!工資好商量!”
溫安然接過名片掃了一眼,揣進兜裏:
“再說吧。”
火車晃晃悠悠開了兩天一夜。
溫安然下車時,感覺骨頭架子都快散了。
南城的空氣裏帶着一股溼熱的海腥味。
那是金錢和機遇的味道。
按照地址。
她倒了兩趟公交車。
終於站在了南城某科研所的家屬院門口。
紅磚外牆,門口還有持槍站崗的哨兵。
這地方,一般人進不去。
溫安然走到傳達室窗口,敲了敲玻璃。
“大爺,麻煩找一下周瑾年。”
看門的大爺把老花鏡往鼻梁下拉了拉,上下打量着溫安然。
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手裏提着個土氣的帆布包,滿臉風塵仆仆。
“你找周工?”
大爺語氣裏透着幾分懷疑,“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愛人。”溫安然回答得理直氣壯。
大爺手裏的報紙差點掉地上。
周工結婚了?
那個整天睡在實驗室,連飯都想不起來吃的科學怪人,居然有個這麼……這麼漂亮的媳婦?
“你等着,我打個電話。”大爺半信半疑地撥通了內線。
沒過一會兒。
大爺掛了電話,指了指裏面:
“登記一下等人送鑰匙,三號樓二單元201。”
溫安然登記後等了一會,有人送來鑰匙。
她提着包,沿着林蔭道往裏走。
家屬院裏很安靜。
偶爾有幾個穿着白襯衫、戴着黑框眼鏡的知識分子匆匆走過。
到了三號樓樓下。
幾個燙着卷發、穿着布拉吉的中年婦女正圍坐在樹蔭下嗑瓜子。
那眼神比X光還犀利,瞬間鎖定了溫安然。
“哎,這誰啊?生面孔。”
“看那打扮,鄉下來的吧。”
“往二單元去了,誰家的親戚?”
到了201門口,門虛掩着。
她敲了敲門。
客廳裏,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件男士白襯衫,針線穿梭。
聽到動靜,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
“你是誰啊?怎麼隨便闖別人家?”
林婉放下襯衫站起身,一臉警惕地看着溫安然。
“這裏是周工的家,閒雜人等不能進來。”
溫安然把行李包往地上一扔,環視了一圈這間三居室。
客廳的一面牆全都是書架,密密麻麻的工具書。英文、法文、德文、蘇聯文的都有。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房間門鎖着。
估計是周瑾年的書房。
房間幹淨簡單。
“我是周瑾年的妻子溫安然。”
林婉臉色煞白。
“有什麼證據?”
溫安然:“……”
“我能進來就是證據。我們領了結婚證,還沒來得及辦婚禮。你誰啊?”
林婉咬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我叫林婉,是周工的助理之一……
周工沒說他結婚,你把結婚證給我看一眼。”
“倒反天罡了,周瑾年的媽都沒這麼多要求。”
“不給我看結婚證,還請你滾出去。”林婉冷了臉。
她不信周瑾年會娶一個空有外貌,穿的土不拉幾的女人。
她是助理也有幻想……萬一有一天……
只要她待在周瑾年身邊。
就有機會成爲他的半邊天。
溫安然兩根手指拎起沙發上的襯衫,嫌棄地看了看上面歪歪扭扭的針腳。
“縫得跟蜈蚣爬似的。你們助理就幹這些事?扔了。”
說完,她手一揚。
那件襯衫劃出一道拋物線,準確無誤地落進了角落的垃圾桶裏。
林婉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幕:“你怎麼能這樣糟蹋別人的心意?”
溫安然站起身,指着大門。
“現在,立刻,馬上,出去。
不然我要打電話問一聲,爲什麼助理會獨自一人在他家裏?”
“周瑾年知道你來家裏嗎?”
林婉臉色煞白。
“鑰匙留下來。你也可以打電話問一下我是不是周瑾年的妻子?怎麼會有他家的鑰匙。”
屋裏終於清靜了。
溫安然長出了一口氣,癱坐在沙發上。
她本來是想來談離婚的,速戰速決,拿了離婚證走人。
但看到林婉那副鳩占鵲巢的德行,她突然改主意了。
不能讓國家的國寶被那個林婉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