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她忽然聽到外面的打更聲,心下猛地一緊 —— 想起周景行規定的亥時必須歸家的家規,此刻回去怕是已過了約定時辰。
她忙將竹筷擱在筷架上,語速都快了幾分:“你吃好了嗎?若已用畢,我們便早些動身,我在附近尋家客棧給你安置。”
傅懷瑾見狀,也跟着放下筷子,連忙擺手:“怎好勞煩你費心?我來時已托人訂了客棧,就在這食肆後街。”
說着便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箋,上面用墨筆標注着客棧方位,“你瞧,步行不過半炷香路程。”
陸昭接過素箋細看,那標注的地址確實離此處極近,巷口的 “悅來客棧” 她白日裏還見過。
她放下心來,指尖折了折素箋遞回去:“既已訂好便好,只是這北地夜涼,你夜間多留意,別着涼。”
傅懷瑾笑着應下,起身時不忘拎起那包林筱筱捎來的物件:“這東西你且收好,筱筱特意囑咐要親手交予你。”
他望着陸昭將布包小心納入袖中,又補充道,“北地的書坊如何?聽聞西街的‘翰墨齋’新到了不少孤本。”
陸昭抬眸看向他,輕聲說道:“我還沒得空去逛一逛。”
兩人並肩走出食肆時,夜色已濃。
燈籠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投下兩道交疊的影子,晚風卷起陸昭的裙裾,帶着淡淡的桂花香。
兩人踏着青石板往街巷深處走,燈籠在風裏輕輕搖晃,將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傅懷瑾忽然側頭,語氣帶着幾分隨意的笑意:“明日你得空嗎?可否當個向導,帶我逛逛這北地城?”
陸昭腳步微頓,抬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實話實說:“我遷居此處不過半載,對街巷坊市其實也不甚熟稔。”
她望向遠處模糊的坊牆輪廓,補充道,“明日晨起,我們一同看輿圖便是,總能尋些好去處。”
傅懷瑾聞言朗聲笑起來,眼底映着燈籠的暖光:“如此也好,倒多了幾分探路的趣味。”
說話間已至後街,眼前竟是一座朱漆大門的私館 —— 門楣懸着的鎏金牌匾,門童身着錦緞直裰,見了傅懷瑾便躬身行禮,顯然是貴戚之家經辦的高級館舍。
陸昭心中暗忖,他出身顯貴世家,便是在外落腳,也選得這般講究。
她送傅懷瑾至堂前,心下愈發焦灼 —— 舅舅周景行素來嚴苛,規定戌時必須歸宅,此刻怕是早已在府中等候。
她不及多言,匆匆道:“明日我帶你去看北地長城,那城垣雄闊,值得一觀。”
說罷便轉身要走。
“等等!”
傅懷瑾急忙喚住她,抬手拍了拍隨身的行囊,“我給你帶了禮物,是江南新出的箋紙,你素日愛寫字……”
陸昭已快步走到街心,她回頭朝傅懷瑾揮了揮手,聲音被晚風卷着飄過去:“改日再取!今日實在太遲了!”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處。
誰料行至中街,恰逢夜市散場,挑着貨擔的商販、歸家的行人擠作一團,人潮擁擠,進退兩難。
待她氣喘籲籲奔回別院,推開朱漆大門時,院內靜得只剩檐角銅鈴的輕響。
廊下的梨花木獨坐榻上,周景行已靜候多時。
他身着月白錦袍,修長身形斜倚在榻上,身後是北地城的萬家燈火,燈籠與燭火的光暈在他周身流轉,將輪廓映得忽明忽暗。
那張素來正顏厲色的臉龐,在燈火中更顯俊秀,卻也藏着不易察覺的鋒銳,像柄收在鞘中的利劍。
陸昭腳步一頓,下意識垂下頭,指尖絞着裙裾,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四目相對,陸昭晃神好幾秒,才擠出一抹笑:“舅舅,您回來了呀!”
周景行未發一語,原先交疊於膝頭的手指緩緩分開,修長的指節在案上的銅漏壺沿輕輕叩了兩下。
銅質壺身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庭院裏格外分明 —— 那漏箭早已過了戌時,此刻的刻度,正是她遲歸的鐵證。
陸昭心頭發緊,忙上前半步解釋:“方才歸途中恰逢夜市散場,商販行人擁堵街巷,被堵了近半個時辰。”
她說着,指尖不自覺絞得更緊,目光怯怯地瞟向他。
話音未落,她瞥見案邊擱着個食盒,正是食肆夥計打包的樣式。
腹中飢餓瞬間涌上來,她也顧不上拘謹,先倒了杯溫茶仰頭灌下,水珠順着唇角滑落,又匆匆拆開食盒,捏起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
“跟同窗去了?”
周景行的目光落在她鼓囊囊的腮幫上,語氣聽不出喜怒,只那眼神銳利如鋒,似要將她的心思看穿。
陸昭忙點頭,飯粒差點從嘴角漏出來。
“女娃?”
他又問,指尖仍在漏壺上輕輕摩挲。
陸昭心頭一慌,趕緊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順着喉嚨滑下,才勉強壓下緊張:“是…… 是我的同窗盧思微,前番她隨家人來府中送過書信,舅舅見過的。”
她垂着眼簾不敢看他,腦海裏卻閃過前幾日的光景 —— 不過是因與好友生隙掉了兩滴淚,他便追問是不是爲了 “情郎”。
如今傅懷瑾真的來了,她哪裏敢說實話?在這些長輩眼中,男女同窗素來避嫌,哪有什麼純粹的情誼可言,說了反倒要惹來更多盤問。
好在周景行沒再往下問,只是淡淡瞥了眼她手中的糕點:“夜食傷脾,莫要多吃。”
說罷便起身,月白錦袍掃過榻邊的竹簾,徑直往內室去了。
陸昭鬆了口氣,腮幫子鼓鼓,嘴裏的糕點還沒嚼完,就聽見內室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 原來他去淨身了。
她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了顫,飛快地將剩下的糕點塞回食盒,又取了塊油紙仔細包好,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回自己的房間,連關門聲都格外的輕。
窗外的銅漏仍在滴滴答答作響,伴着內室隱約的水聲,將這夜襯得愈發靜謐,卻也藏着幾分少女不敢言說的心事。
翌日天光大亮,庭院已灑滿清輝。
周景行今日難得休沐,竟未如往日般埋首案牘,反倒在花廳中喚來陸昭,指尖輕叩茶盞問:“今日府學休假,可有想去的去處?”
這話若是擱在往常,陸昭定會眼睛發亮地細數想去的書坊與畫齋,可此刻她心頭一緊,指尖悄悄絞起了裙裾。
傅懷瑾爲見她,不惜違逆族命,險些被逐出宗祠,她若因舅舅一句問詢便將人丟下,未免太過不義。
“回舅舅,”
她強迫自己抬眼與孟淮津對視,目光卻忍不住往窗外飄了飄,竭力讓語氣顯得自然,“我約了同窗同去登長城,聽說秋日的城垣最是壯闊。”
孟淮津執茶的手頓了頓,目光掠過她微顫的睫毛 —— 這孩子素來藏不住心事,此刻眼神雖故作鎮定,眼底卻藏着幾分驚鹿般的慌亂。
他未再多問,只淡淡 “嗯” 了一聲,將茶盞擱回案上:“長城地勢陡峭,且近日風大,務必當心腳下。日落前需歸家。”
陸昭心口的石頭轟然落地,忙躬身應道:“好的,定不耽擱時辰。”
她偷瞥一眼舅舅沉靜的側臉,見他已重新拿起案上的卷宗,便輕手輕腳退出了花廳,轉身時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 總算能安心赴約,也免了辜負傅懷瑾那番冒險的心意。
花廳內,周景行望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指尖在卷宗上輕輕點了點。
昨日匆匆晚歸,今日她提及 “同窗” 時閃躲的眼神,樁樁件件都藏着端倪。
他雖未點破,卻已吩咐侍從悄悄跟上 —— 並非不信這孩子,只是習慣使然,慣了凡事留份心,總怕她年少單純,被人蒙了去。
那日登長城歸來,陸昭因在關隘處錯認了出口,繞着烽火台多走了兩裏山路,待奔回別院時,銅漏已過戌時二刻,足足遲了二十分鍾。
周景行已在花廳等候,不同於前夜的沉靜,他指尖支着下頜,目光如寒刃般落在她身上,盯得她脊背發僵,才涼聲開口:“今日又是怎麼回事?”
“回舅舅,”
陸昭喘着氣屈膝行禮,指尖絞着沾了塵土的裙角,“長城關隘岔路甚多,我找錯了出口,繞了些遠路。”
她只敢說實話,卻半點不敢提及同行的傅懷瑾,生怕觸了 “男女授受不親” 的忌諱。
周景行未再追問,只是端起茶盞的動作重了些,茶蓋磕在碗沿發出脆響。
往後兩日,陸昭皆是掐着戌時的刻線匆匆歸家,可周景行的臉色卻一日冷過一日 —— 第二日尚能淡淡瞥她一眼,第三日便直接將卷宗拍在案上,連話都懶得問了。
陸昭知曉他定是起了疑心,只敢愈發謹慎,卻不知這緊繃的弦,終要在第四日斷了。
那日傅懷瑾要返程,特意約她去客棧取他從榕城捎來的禮物。
陸昭猶豫再三,還是隨他往客棧去了。
剛踏上階前,掌櫃便從賬台後迎出來,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面帶微笑卻語氣堅定:“這位小娘子,隨客官上樓需登記路引的。”
“我不住此處。”
陸昭急忙澄清,耳尖已泛起熱意。
掌櫃卻笑得愈發客氣,眼底卻藏着了然 —— 這幾日見多了這般說辭,初時都說只取物件,末了卻都悄悄進了客房。
他從櫃中取出店簿,筆尖在紙上輕點:“小娘子莫怪,客棧有規矩,凡入客房者,不論住否都需登記路引,官府要查驗的。”
“她只是上樓取件便走。”
傅懷瑾上前半步,將陸昭護在身後,從袖中取出自己的腰牌遞過去,“這是我的身份憑證,她乃周大人的外甥女,斷不會壞了規矩。”
腰牌上傅氏宗子的字樣,讓掌櫃一愣,他慌忙躬身行禮,哪裏還敢再要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