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接過茶盞,抬眼望他時,眼底還蒙着層水光。
“饒了我吧,” 她鼓着腮幫子抬頭,聲音含糊得像含着顆蜜餞,“實在是吃不下了。”
那雙杏眼溼漉漉的,目光裏滿是央求,連眼尾的朱砂痣都透着可憐勁兒。
周景行望着她 —— 腮幫鼓脹得像銜着兩枚圓杏,鬢邊碎發沾着細密汗珠,全然是孩童討饒的模樣。
他忽然想起周景川提過的景蓉姐姐最會養娃,想來這孩子未遭變故前,定是在父母跟前撒嬌慣了的活潑性子,不然也不會在他面前無意間泄露出這般情態。
喉間不自覺鬆快些,唇角竟微微揚了揚,連自己都未察覺。
陸昭見他神色鬆動,如蒙大赦,忙將銀匙擱回瓷碗,剛放下食盒蓋,便忍不住打了個飽嗝,聲音清脆得在醫館裏蕩出回音。
她臉頰瞬時爆紅,慌亂間端起案邊的清茶,仰頭 “咕嚕咕嚕” 灌下大半盞,試圖掩飾窘迫。
“慢些。”
周景行終是看不下去,伸手輕輕奪過茶盞,擱回案上時發出輕響。
他望着女孩泛紅的臉頰,喉結動了動,好一陣無言 —— 往日在邊鎮見慣了鐵血將士,何曾應付過這般鮮活跳脫的小丫頭。
陸昭眨了眨眼,趁他出神,拎着床尾的包袱轉身就往醫館後側的淨房去了。
想起這過敏的由頭,她便暗自懊惱:那日倉促離了江南,隨身只帶了兩套舊衣,原托別院的仆婦添置新衣,誰知那奴才竟克扣銀錢,買了些粗劣麻布衣裳。
偏那料子磨得肌膚生疹,還長在胸前這般私密處,當真是丟盡了臉面。
淨房內水汽氤氳,待沐浴罷,陸昭對着銅鏡細細塗了藥,轉身去翻周景行帶來的包袱。
解開素色綾羅系帶的刹那,她便是一愣:裏面竟是成套的新衣,從外穿的月白綾襖、水綠羅裙,到貼身的中衣裏褲,一應俱全。
料子是她慣穿的軟羅與細絹,觸手溫潤綿軟,絕非仆婦買的粗布可比。更奇的是,衣裳上還帶着淡淡的清香,似是用甘鬆、木香熏過,清雅宜人。
她指尖撫過衣料上細密的針腳,心頭忽然泛起暖意 —— 原來那位冷硬的舅舅,竟連這般細微處都顧及到了。
淨房內水聲漸歇時,周景行已移步至前堂西側的房間。
孟束河正對着一盞青燈整理脈案,見他進來,便抬手示意落座,案上剛沏的雲霧茶還冒着熱氣。
“那丫頭的病根,不單在肌膚上。”
孟束河聲音緩緩沉了下去,帶着醫者特有的審慎,“剛才問診時她無意間泄了口風,竟是親眼見了雙親自戕的慘狀。那般沖擊,足以讓情志大亂,能撐到如今神智清明,已是她心性堅韌。”
周景行指尖搭在茶盞邊緣,瓷壁的涼意透過指腹傳來。
他垂眸望着茶湯中沉浮的茶葉,想起女孩先前鼓腮討饒的模樣,原以爲只是嬌憨,此刻才知那鮮活下藏着怎樣的瘡疤。
“故她如今惡葷腥、畏暗夜、夜夜難眠,皆是情志受創後的常症。”
孟束河將脈案推至他面前,墨跡還帶着微潤的光澤,“好在這姑娘性子敞亮,服藥敷藥從無推諉,你若能多些耐心,悉心調護一年半載,待情志平復,這些症候自會消解。”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至於膚疹,只需按時塗那盒玉露膏,切記不可抓撓,待痂皮落盡,斷不會留疤。”
明代醫家素有 “上治治心” 之說,孟束河的話正合此理 —— 陸昭的病,終究要先醫心傷。
周景行喉結輕輕滾動,抬眼時眼底的冷硬已淡去幾分:“多謝孟兄直言。”
他起身理了理袍角,轉身告辭,青燈的光暈在他身後拉長,竟比來時多了幾分滯重。
裏間病榻上,陸昭剛換好新衣,正捧着溫熱的茶盞發呆 ,衣襟上的熏香混着藥氣。
忽聞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頭一跳,竟下意識將茶盞擱在案邊,猛地縮進錦被裏,連頭頂都嚴嚴實實罩住,只留得被角微微顫動。
先前沐浴罷出來時,房內空無一人,她原以爲周景行早已離去,誰知這腳步聲竟這般清晰。
錦被下空氣漸悶,她屏着呼吸等了許久,只聽見門軸 “吱呀” 輕響,隨即有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想來是那人在桌邊落座了。
一炷香的時辰悄然過去,外間始終靜悄悄的,連翻頁的聲響都無。
陸昭憋得臉頰發燙,指尖悄悄將錦被掀開一道細縫 —— 燭火搖曳中,周景行正坐在那張明式官帽椅上,案前堆着半尺高的文卷,竹制鎮紙壓着邊角,想來是從署衙帶來的公文。
他右手執着狼毫,時而在文卷上圈點,時而垂眸沉思,側臉線條冷硬如雕,連握筆的指節都透着緊繃的力道。
這般專注的模樣,與白日裏監督她喝粥的冷峻截然不同。
陸昭悄悄將縫隙撐得大些,望見他玄色衣料下的脊背挺得筆直,竟如邊鎮的古鬆般沉穩,即便只是個背影,也透着不怒而威的壓迫感。
案上的燭花 “啪” 地輕爆一聲,周景行卻未分神,只抬手用銀箸挑了挑燈芯,光暈在他周身流轉,倒讓這滿室文卷都添了幾分沉肅。
陸昭看得有些出神,不慎讓被角滑落半寸,布料摩擦的輕響瞬間打破寂靜。
方才那一眼,竟見他案頭還放着個哥窯小瓶,瓶中插着兩枝初綻的梅枝,想來是特意爲這清冷醫館添的生氣。
陸昭看得有些出神,不慎讓被角滑落半寸,布料摩擦的輕響瞬間打破寂靜。她心頭一緊,慌忙將腦袋縮回錦被,只留得耳尖發燙。
方才那一眼,竟見他案頭還放着個哥窯小瓶,瓶中插着兩枝初綻的梅枝,想來是特意爲這清冷醫館添的生氣。
“怕我走了?”
清冷淡漠的聲音驟然響起,驚得陸昭肩頭一跳。
錦被外傳來椅腳摩擦地面的輕響,她悄悄掀開細縫偷瞄,正撞見周景行悠悠回眸,墨色眼眸精準對上她的瞳孔,分明背對着也似長了眼睛。
那語氣不冷不熱,聽不出是戲謔還是真問。
被抓包的窘迫讓她臉頰爆紅,下意識將腦袋縮回去埋進枕間,錦被卻悄悄留了道透氣的縫隙。
片刻後,見外間沒了動靜,她才又試探着探出半張臉,杏眼睜得溜圓,目不轉睛望着他問:“舅舅…… 也會丟下我不管嗎?”
周景行指尖的狼毫頓在文卷上,墨點在宣紙上暈開細小的圈。
他沉默片刻,抬眼時目光沉靜如潭:“你於我而言,有何用處?”
這話問得直白,陸昭卻急了,忙撐起身子辯解,聲音都帶了些顫:“我還是有用的!莫要小瞧人!”
先前在江南家中,母親教過她許多活計,怎會是無用之人。
見她急得鼻尖泛紅,全然沒了初見時的拘謹,話也多了起來,周景行唇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鬆開狼毫,雙手扶着椅柄輕輕一轉,明式官帽椅便朝着床榻方向旋過半圈,姿態裏竟帶了幾分饒有興致:“哦?倒要聽聽你有何本事。”
陸昭皺着眉認真思索,指尖無意識絞着錦被邊角,半晌才篤定地開口:“我會煮飯!能爲您備下三餐。”
母親在世時,她常跟着廚娘學做點心,雖不算精通,尋常飯菜總能應付。
周景行眉峰微挑,語氣裏添了絲笑意:“你會?莫要把我那灶房給燒了才好。”
這小丫頭看着嬌弱,倒敢說會做飯。
陸昭被噎得語塞,鼓着腮幫子想了想,忽然抬頭望着他,眼神裏帶着破釜沉舟的決心,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那…… 將來我爲您養老送終便是。”
這四字在明清典籍中本是子女對父母的承諾,她此刻說出口,倒讓空氣都靜了幾分。
周景行望着她亮得驚人的杏眼,喉結輕輕滾動。
案頭的梅枝在燭火下輕輕晃動,花香混着藥氣漫過來,他忽然想起孟束河說的 “情志受創”—— 這孩子哪裏是要報恩,分明是怕再被拋棄。
他終究沒接話,只抬手端起案上的清茶,指尖摩挲着溫潤的瓷壁,眼底的冷硬漸漸融了些。
燭火跳躍間,陸昭似是察覺到他神色鬆動,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見他唇角微微向上彎了彎 —— 那弧度極淡,被燈影晃得有些模糊,稍縱即逝,讓人疑心是錯覺。
可下一秒,熟悉的清冷語調便砸了過來,毒舌依舊:“再不闔眼歇息,將來誰送誰歸西,還未可知。”
這話聽得陸昭一噎,卻莫名沒了先前的慌張。
她望着周景行轉身歸座的背影,忽然覺出他身上那股沉肅氣場的好處 —— 那是種歷經事世沉澱出的威嚴,如邊鎮戍樓般讓人安心,仿佛能震懾四方邪祟,連暗夜都變得溫順起來。
周景行已重新執起狼毫,朱筆在文卷上圈點批注,筆尖落紙發出 “沙沙” 輕響,與燭火燃燒的 “噼啪” 聲交織在一起,竟成了最安神的韻律。
陸昭縮在錦被裏,鼻尖縈繞着衣物上的熏香與淡淡的墨氣,先前因驚懼而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困意如潮水般漫上來。
她眼皮越來越沉,起初還能勉強瞥見他伏案的側影,後來連燭火的光暈都變得模糊。
意識如風中殘燭般搖曳了幾下,終究抵不過倦意,徹底沉入了安穩的夢鄉。
案頭的梅枝靜靜立着,花瓣上沾着細碎的燭淚,醫館裏只剩下筆墨劃過宣紙的輕響,與女孩勻淨的呼吸聲,在夜色裏漸漸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