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床做好後,厲震霆的工作室並沒有閒置。
他開始做其他東西——小凳子、小書架、玩具箱。每一樣都小小的,精致的,邊角磨得圓圓潤潤,刷着環保的木蠟油。
簡婉清有時候會坐在旁邊看他做。他工作時很專注,側臉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她看着看着,心裏就會涌起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但這種安全感,在孕晚期來臨時,開始變得脆弱。
孕二十八周,簡婉清的身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肚子越來越大,像扣了個小西瓜。走路開始笨拙,晚上睡不好,腰酸背痛,腿腳浮腫。產檢時醫生說這些都是正常的,但身體的負擔真實存在。
更讓她措手不及的,是情緒的變化。
她開始莫名其妙地哭。
有時候是看到電視裏溫馨的親子畫面,有時候是想起自己早逝的父母,有時候……什麼原因都沒有,就是眼淚自己往下掉。
那天下午,厲震霆陪她去逛母嬰店。
店裏全是準爸媽和新手父母,推着嬰兒車,討論着奶粉尿布,空氣裏都是甜蜜的焦灼。
簡婉清看着那些琳琅滿目的小衣服、小鞋子、小玩具,突然就愣住了。
她站在一排小小的連體衣前,手輕輕撫過那些柔軟的布料。衣服太小了,小到她想象不出,會有一個那麼小的生命穿進去。
“喜歡這件?”厲震霆走過來,拿起一件淡藍色的連體衣,上面印着小小的雲朵圖案,“很可愛。”
簡婉清沒說話。
她看着那件衣服,看着厲震霆溫柔的眼神,突然就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
像一場夢。
一場太過美好的夢。
“怎麼了?”厲震霆察覺到她的異常,放下衣服,握住她的手,“不舒服?”
簡婉清搖頭,眼淚卻掉了下來。
“我……”她的聲音在發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做什麼?”
“做媽媽。”簡婉清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厲先生,我……我怕。我怕我做不好媽媽,怕我照顧不好他,怕我……怕我給不了他幸福。”
她的聲音很小,但在安靜的母嬰店裏格外清晰。
周圍的顧客都看了過來。
厲震霆沒理會那些目光,他拉着她走到店外的休息區,讓她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
“看着我,婉清。”他的聲音很穩,“你看着我。”
簡婉清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你會是個好媽媽。”厲震霆一字一句地說,“你會很愛他,會把他照顧得很好,會給他你能給的一切。你已經在做了——你看,你爲他堅持孕吐,爲他學瑜伽,爲他注意飲食,爲他準備一切……”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而且,你還有我。我會陪着你,我們一起學習怎麼做父母。不懂的我們可以學,不會的我們可以問,我們一起面對。”
簡婉清哭着搖頭:“可是……可是萬一我像我媽一樣呢?她生我的時候大出血,差點沒活過來……萬一我……”
“不會有萬一。”厲震霆打斷她,“我找了最好的產科醫生,定了最好的醫院,做了最全面的準備。婉清,我不會讓你有事,也不會讓孩子有事。”
他的眼神太堅定,堅定得讓簡婉清幾乎要相信。
但恐懼還在。
像潮水一樣,一陣陣涌上來。
那天晚上,簡婉清徹底崩潰了。
厲震霆本來要回老宅,但看她狀態不對,留了下來。他做了晚飯,哄着她吃了點,然後陪她在沙發上看電視。
其實誰都沒看進去。
九點多,簡婉清說累了,想睡覺。厲震霆送她回房,給她蓋好被子,坐在床邊陪她。
“睡吧。”他說,“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簡婉清閉上眼睛,但睡不着。
腦子裏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生產的疼痛,孩子的哭聲,半夜喂奶的疲憊,一個人帶娃的無助……還有,還有厲震霆。
他現在對她這麼好,可是以後呢?
等孩子出生了,等他新鮮感過了,等他覺得累了呢?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男人一開始都很積極,但真正面對育兒的瑣碎和壓力時,就會退縮,就會逃避。
厲震霆……也會這樣嗎?
這些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着她,越纏越緊。
她開始喘不過氣。
“婉清?”厲震霆察覺到她的不對勁,“你怎麼了?”
簡婉清睜開眼睛,眼淚洶涌而出。
“我……我喘不過氣……”她抓着胸口,“我好怕……厲先生,我好怕……”
厲震霆立刻把她扶起來,輕輕拍着她的背:“深呼吸,慢慢來……跟着我,吸氣……呼氣……”
簡婉清跟着他的節奏呼吸,但恐懼並沒有消失。
她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緊,指甲陷進他的皮膚裏:“我不想生了……我不想生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這是她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懷孕以來,再苦再難,她都沒有說過“不想生了”。
厲震霆的心狠狠一揪。
他把她的臉捧起來,讓她看着自己:“婉清,你聽我說。你現在是產前抑鬱,這是正常的。很多孕婦都會這樣,不是你的錯。”
“不……不是抑鬱……”簡婉清搖頭,“我就是……就是不行……我不配做媽媽……我不配……”
“你配。”厲震霆的聲音很堅定,“婉清,你比任何人都配。你善良,你堅強,你勇敢,你會是個很好的媽媽。”
但簡婉清聽不進去。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都在抖。
厲震霆抱着她,像抱孩子一樣,輕輕搖晃着。他想起醫生說過,孕晚期情緒波動大,要耐心,要理解。
“我們不看電視了。”他說,“我給你讀詩,好不好?”
簡婉清沒說話,只是哭。
厲震霆拿起床頭那本《詩經》,翻開一頁,開始讀: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平穩,在安靜的夜裏像一首古老的歌謠。
簡婉清的哭聲漸漸小了。
她靠在他懷裏,聽着他的心跳,聽着他的聲音。
“仲氏任之,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厲震霆一首接一首地讀。
讀《關雎》,讀《蒹葭》,讀《桃夭》。讀那些古老的、溫柔的詩句,讀那些關於愛情、關於家庭、關於生命的歌謠。
簡婉清慢慢平靜下來。
她閉上眼睛,眼淚還在流,但不再是崩潰的哭,而是安靜的流淚。
厲震霆讀完了詩,放下書。
他感覺到懷裏的人呼吸漸漸平穩,低頭一看,她已經睡着了。臉上還掛着淚痕,睫毛溼漉漉的,像被雨打溼的蝴蝶翅膀。
他沒動,就那樣抱着她。
良久,他才輕輕把她放回床上,蓋好被子。
但簡婉清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沒醒,只是潛意識裏不想讓他走。
厲震霆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我不走,我在這兒陪你。”
簡婉清似乎聽到了,眉頭舒展了一些。
厲震霆就這麼坐着,看着她睡。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她臉上,讓她看起來格外脆弱,也格外美麗。
他想起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怕做不好媽媽,怕給不了孩子幸福,怕像她母親一樣……
那些恐懼,是真實的。
他不能簡單地說“別怕”,他得做點什麼。
凌晨兩點,簡婉清醒了。
她睜開眼睛,看到厲震霆還坐在床邊,握着自己的手,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
“厲先生……”她輕聲喚他。
厲震霆立刻醒了:“怎麼了?不舒服?”
“沒有。”簡婉清搖頭,“你去睡吧,別在這兒坐着了。”
“我沒事。”厲震霆揉了揉眼睛,“你再睡會兒,天還沒亮。”
簡婉清看着他疲憊的臉,心裏涌起愧疚:“對不起……我今晚……”
“不用說對不起。”厲震霆打斷她,“婉清,你永遠不用爲你的情緒跟我說對不起。”
簡婉清的眼淚又來了。
但這次,是感動的眼淚。
“厲先生,”她小聲說,“我……我明天想去看醫生。”
“好。”厲震霆點頭,“我陪你去。”
“我想看心理醫生。”簡婉清說,“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有點問題。”
“好。”厲震霆握緊她的手,“我們去看。不管是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解決。”
第二天,厲震霆推掉了所有工作,陪簡婉清去了心理診所。
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很溫柔。她聽了簡婉清的情況,又做了些測試,然後給出了診斷:中度產前抑鬱。
“這是很常見的。”醫生說,“孕期激素變化,身體負擔加重,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都會導致情緒問題。簡小姐不用太擔心,我們可以通過心理諮詢和一些溫和的方法來調整。”
她給簡婉清制定了治療方案——每周一次心理諮詢,每天做一些放鬆練習,適當運動,保持社交。
“最重要的是,”醫生看着厲震霆,“家人的支持非常關鍵。厲先生要多陪伴,多傾聽,多理解。”
“我會的。”厲震霆說得很認真。
從診所出來,簡婉清鬆了口氣。
知道自己是病了,而不是“矯情”或者“沒用”,讓她輕鬆了很多。
“厲先生,”她說,“治療可能需要一段時間……”
“多久都沒關系。”厲震霆握住她的手,“婉清,我們有的是時間。”
接下來的日子,厲震霆調整了工作安排。
除非特別重要的會議,他盡量在家辦公。每天陪簡婉清散步,陪她做瑜伽,陪她聽音樂。
他還買了很多育兒的書,自己先看,然後挑重要的講給簡婉清聽。
“你看,”他會指給她看,“這本書說,新生兒每天要睡16到18個小時,所以我們不用擔心睡不夠。”
“還有這個,”他翻到另一頁,“母乳喂養確實好,但配方奶也可以。醫生說了,媽媽的心情最重要,不要太強迫自己。”
簡婉清聽着,心裏暖暖的。
他不是簡單地安慰她“別怕”,而是真的去了解,去學習,然後用那些知識來化解她的恐懼。
一周後的心理諮詢,醫生表揚了簡婉清的進步。
“厲先生的陪伴很有幫助。”醫生說,“簡小姐,你要相信,你不是一個人。”
從診所出來,簡婉清的心情很好。
厲震霆帶她去了一家新開的茶館,茶館裏有古琴表演。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一壺白茶。琴師在台上彈奏《高山流水》,琴聲悠揚,如泣如訴。
簡婉清聽着琴聲,看着窗外的人來人往,突然說:“厲先生,我想給孩子起個小名。”
“嗯?”厲震霆看向她,“想叫什麼?”
“安安。”簡婉清說,“平安的安。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地出生,平平安安地長大。”
“好。”厲震霆點頭,“就叫安安。”
琴聲還在繼續。
簡婉清聽着聽着,突然覺得,那些恐懼好像沒有那麼可怕了。
她還是會擔心,還是會焦慮,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回家的路上,簡婉清在車裏睡着了。
等紅燈時,厲震霆側頭看她。
她睡得很安穩,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做了個好夢。
厲震霆伸手,輕輕把她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後。
他的動作很輕,但簡婉清還是醒了。
“到了?”她迷迷糊糊地問。
“快了。”厲震霆說,“再睡會兒。”
簡婉清沒睡,她看着窗外的夜景,突然說:“厲先生,你給我唱首歌吧。”
厲震霆一愣:“唱歌?”
“嗯。”簡婉清點頭,“隨便什麼歌都好。”
厲震霆沉默了。
他不會唱歌。從小到大,他都沒怎麼唱過。
但看着簡婉清期待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哼一首很老的童謠。
是他母親小時候哄他睡覺時唱的。
調子很簡單,歌詞也很簡單,但他記得很清楚。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櫺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他的聲音很低,有些生澀,但很溫柔。
簡婉清聽着,眼眶慢慢紅了。
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如果母親還在,也會在她害怕的時候,給她唱這樣的歌吧。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啊。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啊……”
厲震霆哼完了,有點不好意思:“唱得不好。”
“很好。”簡婉清靠在他肩上,“厲先生,謝謝你。”
“又說謝謝。”
“那……”簡婉清想了想,“那我愛你。”
車裏安靜了一瞬。
然後,厲震霆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
“我也愛你。”他說,“婉清,我會一直愛你,愛安安,愛我們的家。”
車繼續向前開。
窗外的路燈像一串串明珠,照亮回家的路。
簡婉清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
這一次,她沒有再害怕。
因爲她知道,不管前路有多少風雨,都會有人牽着她的手,陪她一起走。
就像那首童謠裏唱的——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啊。”
而她的夢裏,有他,有孩子,有一個溫暖的家。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