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瑜伽課取消了,老師家裏有事臨時調整。
簡婉清在家休息,早上剛吃過早飯,門鈴就響了。她以爲是厲震霆——他說今天要帶她去城西買桂花糕。
開門時,她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
但門外站着的,是厲母。
簡婉清的笑容僵在臉上。
距離上次厲母上門逼她打胎,已經過去兩個多月。這段時間裏,厲母再沒出現過,連電話都沒打過。簡婉清幾乎要忘了這個人。
可此刻,她就站在門外,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藍色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裏拎着個精致的食盒。臉色比上次緩和了不少,但眼神還是有些復雜。
“奶奶。”簡婉清下意識地護住肚子,聲音很輕,“您……有事嗎?”
厲母沒說話,目光落在她明顯隆起的腹部上,停留了好幾秒。
“能進去說嗎?”她終於開口,語氣不像上次那麼尖銳,但也不算柔和。
簡婉清猶豫了一下,側身讓開:“請進。”
厲母走進客廳,環視了一圈。房子收拾得很整潔,陽台上擺着幾盆綠植,沙發上有孕婦專用的靠枕,茶幾上放着幾本育兒書。
“坐吧。”簡婉清倒了杯溫水放在她面前,“您找我有什麼事?”
厲母沒坐,她把手裏的食盒放在茶幾上:“燉了些燕窩,對孕婦好。”
簡婉清愣住了。
燕窩?厲母給她燉燕窩?
“不用了,”她立刻說,“我現在營養足夠,不用這些。”
“拿着。”厲母的語氣有些硬,“是我親自燉的,燉了四個小時。”
簡婉清看着那個食盒,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
她想起上次厲母說的那些話——“生下來也是私生子”“丟厲家的臉”“打掉”。那時候的厲母,看她的眼神像看垃圾。
可現在……
“奶奶,您到底想說什麼?”簡婉清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睛。
厲母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坐下。她盯着那杯水看了很久,才開口,聲音有些澀:“我……我去醫院了。”
“您不舒服?”簡婉清下意識地問。
“不是。”厲母搖頭,“我去了婦產科,找了陳醫生——就是上次給你做產檢的那個。”
簡婉清的心提了起來:“您找陳醫生幹什麼?”
厲母從包裏拿出一張紙,推到簡婉清面前。
是一張B超單的復印件。
但不是最新的,是簡婉清孕十二周時做的NT檢查。肚子上,胎兒已經有了清晰的人形,小小的身體蜷縮着,像個小小的豆芽。
簡婉清的手指開始發抖:“您……您怎麼會有這個?”
“陳醫生給我的。”厲母的聲音有點啞,“她說,這孩子很健康,NT值正常,發育得很好。”
她停頓了一下,眼眶突然紅了:“她還給我看了動態圖……孩子……孩子在動,小手小腳都在動……”
簡婉清說不出話來。
她看着厲母,看着這個一向高傲矜持的老太太,此刻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努力壓抑着情緒。
“我以前……”厲母深吸一口氣,“我以前總覺得,孩子就是個血脈,是個傳承。我生震霆的時候,他爸在外面忙生意,我躺在產房裏疼了十幾個小時,他都沒來看一眼。後來震霆長大了,也跟他爸一樣,眼裏只有視業……”
她抬起頭,眼睛裏有淚光:“所以我總覺得,孩子也就那樣。生下來,養大,給最好的教育,安排最好的前途,就夠了。”
“可是那天……”厲母的聲音哽咽了,“我盯着那張B超圖,看着那個小小的、會動的影子,突然就……就受不了了。”
她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裏流出來:“那是我的曾孫啊……是我厲家的第四代……可我居然……居然想讓他消失……”
客廳裏很安靜,只有厲母壓抑的哭聲。
簡婉清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恨嗎?恨過。在厲母逼她打胎的時候,在她被那些話傷得體無完膚的時候。
可現在,看着這個哭泣的老人,她恨不起來。
只有悲哀。
“對不起……”厲母放下手,臉上淚痕交錯,妝容都花了,“婉清,對不起……我那天……那天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我就是……就是覺得丟臉,覺得司爵不爭氣,覺得厲家出了醜聞……”
她抓住簡婉清的手,手很涼,還在抖:“可是孩子是無辜的……那是條命啊……我怎麼能……怎麼能說出那種話……”
簡婉清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奶奶,”她抽出手,聲音很輕,“那些話,確實傷到我了。但更傷我的,是您否定這個孩子的存在價值。”
“我知道……我知道……”厲母哭得更厲害,“我糊塗……我老糊塗了……”
她突然站起來,對着簡婉清,深深地鞠了一躬。
簡婉清嚇了一跳,慌忙扶她:“奶奶您這是幹什麼……”
“婉清,”厲母不肯起來,聲音顫抖着,“我知道我沒資格求你原諒……但我……我想贖罪……讓我照顧你月子,好不好?算我替司爵贖罪,也算我……替我自己贖罪……”
簡婉清愣住了。
照顧月子?
“我知道你現在有張媽照顧,”厲母直起身,眼睛紅腫,“但我……我想做點什麼。而且……”
她看着簡婉清的肚子,眼神溫柔下來:“而且我想……我想親眼看着這個孩子出生,想抱抱他,想聽他叫我曾奶奶……”
簡婉清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如果母親還在,也會這樣期待地看着她的肚子,也會想照顧她月子,也會想抱外孫吧。
可是母親不在了。
父親也不在了。
她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真正的親人了。
“奶奶,”她擦掉眼淚,聲音哽咽,“您先坐。”
厲母坐下,眼睛一直看着她,像在等待審判。
簡婉清也坐下,手輕輕放在肚子上。
肚子裏的小家夥動了動,像是在安慰她。
“奶奶,”她終於開口,“我可以答應您,等孩子出生後,您隨時可以來看他。但是月子……”
她頓了頓:“我還是想自己來。不是不信任您,而是……我想學着做一個母親。從懷孕到生產,再到照顧新生兒,我想自己經歷一次。”
厲母的眼睛裏閃過失望,但還是點頭:“好……好……你能讓我看孩子,我就很感激了……”
“但是,”簡婉清又說,“如果您願意,可以經常來坐坐。我可以跟您請教怎麼帶孩子,您也可以……陪我說說話。”
厲母的眼睛亮了:“真的嗎?”
“真的。”簡婉清點頭,“我父母都不在了,其實……其實很多時候,我也希望有個長輩能說說話。”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但很真誠。
厲母的眼淚又涌了上來。
她伸出手,想抱抱簡婉清,又不敢,手停在半空:“好孩子……好孩子……是厲家對不起你……是司爵對不起你……”
簡婉清主動伸出手,輕輕抱了抱她。
很輕的一個擁抱,但厲母渾身僵住了,然後,慢慢放鬆下來,回抱住她。
這個擁抱很短,很快就分開了。
但有些東西,在這個擁抱裏和解了。
厲母擦幹眼淚,重新坐下。她打開食盒,裏面是燉得晶瑩剔透的燕窩,還冒着熱氣。
“趁熱吃。”她說,“我查了資料,孕婦吃燕窩對胎兒好,也能讓皮膚好。”
簡婉清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吃。
燕窩燉得很軟,甜度適中,確實花了心思。
“好吃嗎?”厲母小心翼翼地問。
“好吃。”簡婉清點頭,“謝謝伯母。”
“以後我每周燉一次,讓張媽帶過來。”厲母說,“還有,我認識一個很好的兒科醫生,等孩子出生了,可以請她做家庭醫生。還有月子餐的食譜,我那裏有幾十種,都是營養師配好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像所有關心孫輩的老人一樣。
簡婉清聽着,心裏暖暖的。
吃完燕窩,厲母又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
“這個……”她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條純金的長命鎖,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平安健康”四個字,“這是我當年給司爵打的,他戴到三歲。現在……我想給這個孩子。”
簡婉清看着那條長命鎖,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
“太貴重了,”她說,“而且……”
“而且什麼?”厲母緊張地問。
“而且,”簡婉清咬了咬嘴唇,“孩子可能……不會姓厲。”
這是她第一次在厲家人面前明確說出這件事。
厲母愣住了。
她看着簡婉清,看了很久,然後笑了,笑容有些苦澀:“我知道……你發過微博,說孩子姓簡。”
她頓了頓:“其實姓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厲家的血脈,是我的曾孫。就算他不姓厲,他也流着厲家的血。”
簡婉清的眼眶又紅了。
她沒想到,厲母會這麼說。
“婉清,”厲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司爵傷你很深,我知道你不願意讓孩子認他。我都理解,我也支持。但是……”
她看着簡婉清的眼睛:“你能不能……讓孩子認我這個曾奶奶?我不求他叫我什麼,也不求他多親近我,只要……只要讓我偶爾看看他,就夠了。”
簡婉清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點頭,說不出話來。
厲母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那笑容很溫暖,很真誠,是簡婉清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
門鈴又響了。
簡婉清擦了擦眼淚,去開門。
是厲震霆。
他手裏提着個紙袋,上面印着城西那家老字號的招牌。看到簡婉清紅紅的眼睛,他眉頭一皺:“怎麼了?”
“沒事……”簡婉清讓開,“奶奶來了。”
厲震霆走進來,看到客廳裏的厲母,眼神沉了沉:“媽,您怎麼來了?”
運氣不算好。
他記得上次厲母來鬧的事,記得簡婉清被逼得有多難過。
厲母站起來,有些局促:“我……我來看看婉清。”
厲震霆看向簡婉清,用眼神詢問:她沒爲難你吧?
簡婉清搖搖頭,輕聲說:“奶奶給我燉了燕窩,還……還說了些話。”
她沒說具體內容,但厲震霆看到母親紅腫的眼睛,看到簡婉清雖然哭過但還算平靜的表情,大概猜到了。
“坐吧。”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厲母坐下,看着兒子,又看看簡婉清,突然問:“震霆,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婉清?”
這話問得太直接,簡婉清的臉一下子紅了。
厲震霆倒是很平靜:“是。”
一個字,擲地有聲。
厲母沉默了。
良久,她嘆了口氣:“也好……也好……婉清是個好孩子,你……你要好好對她。”
厲震霆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母親會這麼說。
“媽,”他看着母親,“您不反對?”
“我反對什麼?”厲母苦笑,“我有什麼資格反對?司爵把這麼好的媳婦弄丟了,是他沒福氣。你現在能珍惜她,是她的福氣,也是你的福氣。”
她站起來,走到兒子面前,拍了拍他的手臂:“震霆,媽老了,很多事想明白了。人這一輩子,能找到真心喜歡的人不容易。你喜歡,就好好珍惜。”
她又看向簡婉清:“婉清,震霆雖然比你大,但他是個負責任的人。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
簡婉清的臉更紅了,小聲說:“他不會的……”
“不會最好。”厲母笑了,笑得很慈祥,“那……我先走了。你們聊。”
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對簡婉清說:“下周二產檢是吧?我陪你去。震霆工作忙,我反正沒事。”
簡婉清看了厲震霆一眼,他微微點頭。
“……好。”簡婉清應道。
厲母走了。
門關上,客廳裏安靜下來。
厲震霆走到簡婉清面前,低頭看着她:“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簡婉清抬頭看他,“伯母她……她變了。”
“嗯。”厲震霆把桂花糕遞給她,“趁熱吃。”
簡婉清接過紙袋,打開,裏面是還溫熱的桂花糕,香氣撲鼻。
她拿起一塊,咬了一口。
軟糯香甜,是她記憶裏的味道。
“好吃嗎?”厲震霆問。
“好吃。”簡婉清點頭,眼眶又有點紅,“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家的?”
“你上次說的時候,我記下了。”厲震霆說得很自然,“以後想吃就說,我給你買。”
簡婉清看着他,突然問:“厲先生,您爲什麼會喜歡我?”
厲震霆沉默了一會兒。
“不知道。”他最終說,“就是喜歡了。看到你難過會心疼,看到你笑會開心,看到你一個人會不放心。想對你好,想保護你,想讓你以後都好好的。”
他說得很簡單,但每個字都真誠。
簡婉清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怎麼又哭了?”厲震霆無奈地擦掉她的眼淚,“孕婦不能總哭。”
“我就是……就是覺得像做夢一樣。”簡婉清哽咽着,“以前我覺得,我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一個人生孩子,一個人帶孩子,一個人過……”
“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厲震霆打斷她,“以後也不會是。”
簡婉清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後,她伸出手,輕輕抱住了他。
這次不是上次那種飛快的擁抱,而是慢慢的,認真的,把臉埋在他胸口,聽着他沉穩的心跳。
厲震霆僵了一下,然後,緩緩伸出手,環住她的腰。
很輕的一個擁抱。
但兩個人都知道,有些東西,在這個擁抱裏確定了。
“厲先生,”簡婉清在他懷裏悶悶地說,“我可能需要……更多一點時間。”
“嗯。”厲震霆的下巴輕輕抵着她的發頂,“我等你。多久都等。”
窗外陽光正好。
風很溫柔。
就像這一刻,就像這個擁抱。
溫柔得讓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