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太陽,懶洋洋的。
光線從院角的香樟樹枝葉裏漏下來,在地上灑了一片細碎的光斑,晃晃悠悠的。
可這點光,驅不散老房子裏那股味兒——常年積着的,潮溼的,悶悶的味兒。
陶晶蹲在院裏,拿着個舊水壺,正在澆那幾盆蔫蔫的月季,水聲淅淅瀝瀝。
突然,院門外傳來聲音。
一個女人的嗓音,拿捏着調子,不高不低,卻透着股遮不住的張揚。
還混着小孩的哭鬧,嬌縱的,不依不饒的。
“老陶家——有人在嗎?我帶元寶來串個門啦!”是二姨。
陶晶動作頓了頓,沒起身。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二姨牽着個小男孩,走了進來。
她穿一身暗紋的連衣裙,剪裁得體,料子看着就不便宜。
腳上是低跟的真皮皮鞋,擦得鋥亮。頭發燙着卷,一絲不苟地攏在腦後。
手裏牽着的男孩,白白胖胖,小臉圓鼓鼓的。
這是她二胎追生的兒子,元寶。剛上小學一年級,眉眼間全是嬌慣出來的勁兒。
一進門,元寶就甩開二姨的手,蹬着小皮鞋,
“噠噠噠”往院裏沖,眼睛四處亂瞟,
嘴裏嚷嚷:“大姨!大姨!我要吃糖!吃巧克力!”
陶母聽見動靜,趕緊從屋裏出來。腰上還系着圍裙,手上沾着面粉——估計是在和面。
她臉上堆起笑,那種帶着點討好的笑,快步迎上去:
“二妹來啦!哎呀,快坐快坐!元寶也來啦?讓大姨看看,又長高了,真壯實!”
說着,伸手想去摸元寶的頭。
元寶“哼”了一聲,往後一躲,直接藏到二姨身後,撅着嘴:“不要!你手髒!”
陶母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有點尷尬。
二姨拍了拍元寶的背,沒說什麼。眼神先落到了陶晶身上。
上下打量,從頭發絲,到腳尖。那目光,像在估量一件貨品。
看了幾秒,二姨嘴角勾起一抹笑,似笑非笑的。
“晶晶回來啦?”她開口,聲音放緩了,帶着點刻意的誇贊,“模樣倒是越發周正了。身段也俏,隨你媽年輕的時候。”
話是好話,可那調子,那眼神,不是那麼回事。
陶晶站起身,放下水壺。手上還沾着水珠,她在圍裙上擦了擦,臉上漾開甜軟的笑:“二姨來啦。快坐。”
二姨沒動,繼續看着她,話鋒一轉:
“就是這工作……太普通了。國企,聽着體面,實際那點死工資,夠幹什麼的?又沒什麼上升空間。你沒個硬背景撐着,在那兒,也就是個耗時間的。”
她在民政局待了二十多年。坐窗口的,後來調到了辦公室。
見的人多了,有權有勢的,沒權沒勢的。說話總帶着一股子審視味兒。
哪怕是誇你,也像在施舍。
潛台詞明晃晃的:你空有這張臉,沒這命,也沒這背景。
陶母在旁聽着,嘆了口氣。
那嘆氣聲,又重又無奈,接着二姨的話就說:“可不是嘛!二妹,你說到我心坎裏去了。我天天催她,耳朵都起繭子了。她就是不上心!性子倔得很!”
說着,瞪了陶晶一眼。
那眼神,直白的,滿是埋怨。
好像在說:全家就指望你了,你怎麼這麼不爭氣?
“她啊,”陶母搖頭,
“沒你們家薇薇那機靈勁兒。也沒薇薇那好福氣。薇薇找的那個男友,多有能力啊。”
二姨的嘴角,又往上翹了翹。
她拉着元寶,走到院裏的竹椅旁坐下。元寶一坐下就不安分,伸手就去抓小方桌上果盤裏的蘋果,抓了一個,又去扒拉香蕉,弄得果皮掉了一地。
二姨瞧見了,也不攔。只是笑着,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背:“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縱容得很。
她轉過頭,目光又落到陶晶身上。這回,是盯着她那條裙子。
淺藍色的,棉布料子。款式簡單,沒什麼裝飾。
二姨微微蹙了蹙眉。“晶晶啊,”她開口,語氣裏的那點嘲諷,這回不藏了,
“穿得也太素淨了。年輕姑娘家,該鮮亮些。你這身……太顯寒酸。”
她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暗紋裙子的袖口,那料子在陽光下泛着隱約的光澤。
“有錢人家,都講排面。你這麼穿,人家根本不會往心裏去。”二姨端起架勢,像在指點江山,
“女人的外在,那就是名片。該捯飭就得捯飭。買幾件像樣的衣服,配點首飾。別舍不得花錢。”
她頓了頓,看着陶晶,慢悠悠地補了一句:“空有美貌,不會用,那也是白搭。”
這話,就有點難聽了。陶晶臉上那甜軟的笑,還掛着,沒掉。
她轉身往屋裏走:“二姨您坐,我去倒茶。”聲音還是溫溫和和的。
進了屋,關上裏間的門。廚房裏光線暗,她站在那兒,停了兩秒。胸口堵得慌,像壓了塊石頭。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櫥櫃,拿出茶葉罐。是便宜的茉莉花茶,香精味有點重。但待客,也只能用這個。
洗杯子,泡茶。
動作麻利,手指很穩。
可心裏那汪水,早就涼透了,還結着冰碴子。
她太清楚了。
二姨嘴上誇她好看,心裏根本瞧不上這個家——瞧不上爸媽沒本事,一輩子守着這老破小;
瞧不上她沒背景,只能端個國企的飯碗;連帶着,也瞧不上這份“安穩”。
二姨自己在民政局,二姨夫在水利局。雙職工,公務員,學歷高,收入穩定,福利好。在這個小地方,算得上是體面人家。
女兒林薇,長得中上,會來事,在市政府上班。如今又找了個有錢男友,據說家裏是開廠的,舍得給她花錢。
二姨又生了元寶這個兒子,兒女雙全,自覺人生圓滿。便總愛來這兒,擺擺姿態。
借着誇林薇,踩她們家。用這種方式,找優越感。
那些看似關心的話,句句都帶着刺。扎在肉裏,不深,但疼。密密麻麻的疼。
陶晶端着兩杯茶出來,臉上重新掛好笑,走到二姨面前,遞過去一杯:“二姨,您喝茶。潤潤嗓子。”
又看看正在啃蘋果的元寶:“桌上有水果,元寶,多吃點。昨天特意挑的,甜。”
話說的妥帖,態度討巧。可半點沒接二姨剛才那些話。不辯解,也不附和。
二姨接過茶杯,指尖碰了碰杯壁,有點燙。她抿了一小口,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大概是嫌茶不好。
目光掃過院子,牆角堆着些廢鐵,是陶父陶建鋼撿回來打算賣錢的。
幾個破舊的花盆,邊沿都缺了角。屋裏牆上,能看見雨水洇過的黃印子。
她眼底的鄙夷,更深了些。放下茶杯,她又開口了。這回,話題直接繞回自己女兒身上。
“說起薇薇那男友,”二姨的語調揚起來,帶着壓不住的得意,
“不光是有錢,做事那叫一個周到。逢年過節,禮數從來不缺。前段時間,還帶薇薇去新馬泰旅遊了一圈。住的都是五星級酒店,吃的喝的,全是頂好的。”
她頓了頓,看着陶母羨慕的眼神,更來勁了。
“人家說了,等過段時間,就給薇薇單獨買套房子。寫她一個人的名字。”二姨說着,瞟了陶晶一眼,
“以後結婚了,薇薇就在家享福,不用上班受累。這才叫女人該過的日子。”
陶母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哎呀,薇薇真是好福氣!找了個這麼疼人的!”
二姨笑了笑,那笑裏全是優越感。她轉向陶晶,語氣變得語重心長,像在教導不懂事的晚輩:
“晶晶,不是二姨說你。做人,得拎得清輕重。”
“女人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你有這副好模樣,這就是你最大的本錢。得好好用起來。”
“別總想着靠自己那點工資。沒前途,也沒啥保障。趕緊的,找個有錢的,嫁了。你自己能享福,你爸媽,你弟,也能跟着沾光。”
她說到這兒,特意停了停,看着陶晶。
陶晶垂着眼,盯着自己杯子裏浮沉的茶葉梗。
“你弟那情況,你也清楚。”二姨繼續,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刺耳,
“三本民辦,花那麼多錢讀出來的。現在就在汽修廠,掙那點辛苦錢。買房?結婚?哪樣不得錢?不都得靠你幫襯?”
“你不努努力,加把勁,”二姨搖頭,“他這輩子,難翻身哦。”
這話,戳到陶母心窩子裏了。
她立刻接上,語氣又急又怨:“二妹!你這話可說到根子上了!我天天跟她講這些道理,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就是聽不進去!”
陶母指着陶晶,恨鐵不成鋼:“總說什麼要合眼緣,要靠譜!合眼緣能當飯吃嗎?靠譜能換錢花嗎?啊?”
“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聲音拔高,在安靜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尖銳。
元寶被嚇了一跳,蘋果“啪嗒”掉在地上。他嘴一扁,“哇”地哭起來。
二姨趕緊把兒子摟進懷裏:“哦哦,元寶不哭,不哭。蘋果髒了,媽再給你拿一個。”她一邊哄孩子,一邊抬眼,看了下陶晶。
那眼神,意味深長。
有輕視,有嘲弄,
還有那麼點……看熱鬧的意味。
看吧,你家就這麼個爛攤子,看你怎麼收拾。
陶晶站在那兒,手裏還端着那杯已經涼透的茶。
臉上的笑,有點僵。但她用力撐着,沒讓它垮下來。
她沒看母親,也沒看二姨。就看着地上那片被元寶踩爛的蘋果泥。
紅紅的,黏黏的,沾着灰。像她此刻的心情。
爛透了!還得自己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