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在青陽城上空,僅有幾顆黯淡的星子掙扎着透出微光,卻被城中彌漫的、源自枯竭靈脈的稀薄塵霾所遮蔽。林家大宅在黑暗中匍匐,如同蟄伏的巨獸,大多數院落都已熄了燈火,唯有少數幾處還亮着,像是不安分的眼睛。
林澈盤膝坐在自己那間簡陋小屋的床榻上,並未像往常一樣引動星芒淬體。他掌心緊握着父親給予的那枚殘破劍佩。玉佩在黑暗中並無光華,但那冰涼的觸感深處,一絲微弱的、仿佛源自血脈深處的溫熱感,卻持續不斷地傳來,如同心髒的微縮搏動,隱隱指向家族深處某個特定的方向——那座早已荒廢、被視作不祥之地的藏劍閣。
白日的交鋒雖未分出勝負,但墨淵那看似溫和實則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蘇凌薇那句急促的傳音警告,都像針一樣扎在他的意識裏。危機感如同不斷收緊的繩索,讓他無法安然修煉。他需要力量,更需要了解真相。這枚劍佩和它所指向的藏劍閣,是目前唯一的線索。
子時將至,萬籟俱寂,連夜間出沒的蟲豸都似乎感應到某種壓抑的氣氛,噤若寒蟬。林澈悄然起身,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色衣物,如同融入陰影的狸貓,悄無聲息地推開房門。
院落外,並非空無一人。兩股微弱而刻意隱藏的氣息,如同附骨之疽,潛伏在遠處的牆角陰影和一棵老樹的枝椏間。林遠山果然派了人監視,而且比之前更加謹慎。林澈心中冷笑,對林遠山這種毫不掩飾的覬覦早已習慣。他屏息凝神,將自身氣息收斂到極致,《逆塵劍訣》賦予他的不僅僅是力量,更有一種對自身能量和生命波動的精妙控制力,這遠非尋常引氣期修士可比。
他並未直接從院落正門或翻牆而出,而是繞到屋後一處雜草叢生的角落。這裏的地面看似堅實,實則下方有一條早已被遺忘的、通往家族外圍的狹窄排水暗道,還是他幼年時偶然發現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地移開一塊僞裝的石板,身形一縮,便滑入了黑暗、潮溼、充滿黴味的通道之中。
就在林澈身影消失後不久,那兩名監視者似乎察覺到一絲異常,疑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但仔細感知下,那小屋內外依舊一片死寂,便又按捺下來,只當是錯覺。
藏劍閣位於林家府邸的最深處,背靠着一面陡峭的山壁,與家族的祠堂比鄰而建。與祠堂時常有人打掃供奉不同,藏劍閣早已荒廢了不知多少年月,被族中人視爲禁忌之地。傳說閣內供奉的並非神位,而是歷代先祖征戰損壞或退役的殘兵斷劍,煞氣太重,加之曾有族人進入後莫名瘋癲的傳聞,久而久之,便無人再敢靠近。
林澈從暗道另一端鑽出,避開了幾處夜間巡邏的護衛,借着建築和樹木的陰影,如同鬼魅般潛行。越是接近藏劍閣,手中劍佩傳來的溫熱感就越是明顯,甚至開始微微震顫,發出幾不可聞的嗡鳴。
終於,他來到了藏劍閣前。
那是一座三層的黑色石質建築,通體由巨大的沉鐵石壘成,比林家其他建築更加厚重、古老,風格粗獷而肅穆,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歲月的風雨在石壁上留下了深刻的侵蝕痕跡,蔓生的枯藤如同蛛網般爬滿了大半牆面,更添幾分破敗與陰森。閣樓沒有窗戶,只有底層一扇對開的、布滿鏽蝕銅釘的巨大鐵門,門上掛着一把早已鏽死、比成人拳頭還大的銅鎖。一股陳年的塵埃味混合着金屬鏽蝕和淡淡血腥氣的詭異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林澈嚐試推了推鐵門,紋絲不動,那鏽死的銅鎖和門後可能存在的物理門栓,不是靠蠻力能輕易打開的。他繞着藏劍閣走了一圈,發現底層嚴絲合縫,並無其他入口。他抬頭望向高處,二層和三層的牆壁上,有一些狹長的、用於透氣的石縫,但都窄得無法容人通過。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扇巨大的鐵門上。他伸出手,輕輕按在冰冷粗糙的門板上,同時將一絲微弱的、蘊含着《逆塵劍訣》意境的劍意,通過掌心緩緩注入。他沒有試圖破壞門鎖,而是用心去感應門扉本身,以及其背後可能存在的、非物理的阻礙。
果然,當他的劍意觸碰到鐵門時,一股無形但堅韌的力量悄然浮現,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阻止着他意念的深入。這就是父親所說的古老禁制!這禁制並非主動攻擊型,更像是一種識別與隔絕屏障,散發着蒼老而晦澀的波動。
林澈心中一動,將緊握的殘破劍佩貼在了門板上。刹那間,劍佩光芒微閃,那溫熱感驟然加劇,一道極其黯淡、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微光從玉佩上流出,如同鑰匙般融入了禁制之中。原本如同鐵板一塊的無形屏障,頓時泛起了漣漪,出現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短暫的“門戶”。
林澈不再猶豫,身形一閃,便穿過了那道無形之門。就在他進入的瞬間,身後的禁制漣漪迅速平復,恢復了原狀,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閣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塵埃味,吸入口鼻帶着陳腐的澀感。林澈適應了片刻黑暗,才勉強借着從高層石縫透入的極其微弱的星光,看清內部的輪廓。
第一層空間頗爲寬敞,但景象卻讓人心悸。目光所及,密密麻麻地插着、掛着、堆放着無數殘破的兵刃,絕大多數是劍,但也夾雜着刀、槍、戟的殘骸。這些兵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鏽跡斑斑,斷口猙獰,許多上面還沾染着早已變成黑褐色的幹涸血漬。它們就像一片沉默的金屬墳場,無聲地訴說着曾經的慘烈與殺戮。空氣中,除了塵埃,還縈繞着一股若有若無的、積鬱了千百年的肅殺與怨懟之氣,若是心志不堅者在此,恐怕瞬間就會被這股氣息侵蝕心神。
林澈手中的劍佩在此處震動得更加劇烈,那溫熱的指引感,明確地指向通往二層的樓梯方向。他小心翼翼地穿過這片殘劍叢林,腳下踩碎了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塵埃和碎屑,發出窸窣的輕響,在這死寂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
二樓的光線稍微好一些,因爲石縫更多。這裏的兵刃相對少一些,但品質似乎更高,雖然同樣殘破,但材質依稀可辨不凡,偶爾還能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靈性殘留,如同風中殘燭。劍佩的指引依舊向上。
踏上通往三樓的木質樓梯,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在空曠的閣樓內回蕩,令人毛骨悚然。三樓的空間最小,也更加空曠。中央的地面上,鋪設着一塊巨大的、刻滿了模糊符文的暗色石板,石板表面纖塵不染,與周圍厚厚的積灰形成鮮明對比。除此之外,三樓幾乎空無一物。
然而,手中劍佩的灼熱感和指向性,卻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它明確地指向那塊中央的石板!
林澈走到石板前,蹲下身,仔細查看上面的符文。這些符文古老而陌生,並非現今修仙界流通的任何一種,但他體內那縷劍意,卻對這些符文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共鳴感。他嚐試着將劍意緩緩注入石板,同時再次將劍佩貼了上去。
嗡——!
一聲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響起。石板上的符文逐一亮起,散發出柔和而古老的清光。緊接着,石板中央緩緩向下凹陷,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的階梯入口!一股更加古老、更加精純、帶着歲月滄桑和凜然劍意的氣息,從入口下方彌漫上來。
這藏劍閣,竟然另有乾坤!真正的秘密,隱藏在地下!
林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與警惕,邁步踏入了向下的階梯。階梯不長,旋轉而下,約莫十幾級後,便抵達了一個不大的隱秘石室。
石室內沒有燈火,卻自然散發着一種朦朧的清輝,光源來自石室中央。那裏,盤膝坐着一具完整的白骨!白骨身披一件早已褪色但依舊能看出原本是淡青色的古樸長袍,骨骼晶瑩,隱隱有玉質光澤,顯然生前修爲極高。白骨保持着打坐的姿勢,頭顱微垂,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歲月的力量似乎並未能侵蝕這具遺骸分毫。
在白骨的身前,擺放着一枚顏色黯淡、但保存完好的青色玉簡。
而林澈手中的殘破劍佩,在進入這石室的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熱,並且自主地脫手飛出,懸浮在半空,與那具白骨遺骸之間,產生了一道微弱但清晰可見的青色光暈連接!一股磅礴而悲愴的劍意,如同潮水般向林澈涌來,其中蘊含的信息碎片,直接沖擊着他的識海!
林澈強忍着神魂的震蕩,走上前,恭敬地向那具先祖遺骸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觸碰向那枚玉簡。
指尖接觸玉簡的刹那,一股龐大的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洪水,涌入他的腦海!
“餘乃林氏護劍一族第七十三代守劍人,林驚霄……仙魔歷九千八百載,天道有變,噬靈盟現世,竊取天地本源,致使靈脈枯竭,萬道凋零……吾族奉天命,守護青冥聖劍魂印,藏於斷魂崖下秘境,以待天命之子,重開劍道……然敵勢浩大,吾族傷亡殆盡,僅餘旁支血脈,攜信物‘劍心佩’碎片,隱匿於此青陽之地,世代守護秘境入口,即爾等所稱‘斷魂崖’……”
“……青冥劍魂,乃逆天改命之機,非尋常靈根可馭,唯大意志、大毅力、且身具微末護劍血脈者,方有一線機緣喚醒……得此傳承者,當秉承吾族遺志,斬妖除魔,滌蕩噬靈之孽,彌補天道殘缺,重現朗朗乾坤……”
“……然噬靈盟賊心不死,其黨羽潛伏各界,萬年尋覓……守劍後人,務必隱匿身份,謹慎行事,非到劍魂大成之日,切勿顯露於人前……崖底秘境並非僅有劍魂,亦封印着當年一截被污染的天道裂痕,噬靈盟亦覬覦此物,欲以此顛覆三界……浩劫未盡,重任在肩,後來者……勉之……勉之……”
信息流斷斷續續,夾雜着無數戰鬥的畫面碎片,有遮天蔽日的魔影,有崩碎的山河,有族人前赴後繼的悲壯身影,最終定格在這位名爲林驚霄的先祖,重傷遁入此秘室,以最後生命本源激活禁制,坐化於此的場景。
林澈心神劇震,久久無法平靜!這玉簡中的信息,解開了他心中太多的謎團!青冥劍魂的來歷,林家的真正使命,斷魂崖的秘密,乃至這個末法時代靈氣枯竭的根源——竟然與一個名爲“噬靈盟”的黑暗組織有關!而自己能夠喚醒劍魂,除了絕境中的意志,竟也與體內流淌的、微薄的護劍血脈相關!
他鄭重地收起那枚承載着沉重歷史的玉簡,再次向先祖遺骸深深一拜。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的白骨,而是一種跨越萬載時光的責任傳承。
就在林澈沉浸於這驚天秘辛之時,藏劍閣外,夜色掩蓋下,另一場陰謀正在悄然收緊。
林家招待貴客的奢華別院內,墨淵並未入睡。他站在窗前,望着藏劍閣那如同巨獸黑影般的輪廓,指尖一枚傳訊玉符剛剛黯淡下去。
“消息已經放出去了?”他淡淡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陰影中,林遠山的身影浮現,臉上帶着一絲討好的笑意,但眼神深處卻充滿了貪婪與急切:“墨公子放心,老夫已命心腹之人,在城中幾個散修聚集的暗樁‘無意間’透露,藏劍閣因年代久遠,禁制鬆動,近日夜有寶光隱現,疑似有先祖遺留的重寶即將出世。此刻,恐怕已有不少‘有心人’在暗中關注那裏了。”
“很好。”墨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重寶動人心,尤其是對那些掙扎在底層的散修和亡命之徒。等到藏劍閣附近‘熱鬧’起來,我們便可趁亂‘保護’林少主,將他‘請’回來好好‘談談’。屆時,就算林嘯天追問,也可推說是有外人覬覦寶物,波及了林澈,我們只是出手相救而已。”
他特意加重了“請”和“談談”的語氣,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遠山連連點頭:“公子妙計!如此一來,名正言順,就算那小子身上有什麼古怪,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手!老夫已在藏劍閣外圍布置好了人手,只待魚兒咬鉤!”
“嗯。”墨淵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藏劍閣,“蘇師妹那邊,有什麼動靜?”
“蘇仙子似乎一直在自己房中靜修,未曾外出。”林遠山回道。
墨淵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但並未多言。他總覺得,蘇凌薇對林澈的關注,不會就這麼簡單結束。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蘇凌薇,並未在自己的房間內。
就在林澈潛入藏劍閣後不久,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淡藍色身影,如同輕煙般掠出了林家安排的客舍。蘇凌薇清冷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凝重。她白日裏察覺到墨淵與林遠山之間隱晦的眼神交流,以及後來林家下人之間關於藏劍閣傳聞的竊竊私語,讓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她了解墨淵,知道他絕不會放過試探甚至奪取林澈身上秘密的機會。而藏劍閣,這個與林家先祖、與劍相關的禁地,很可能就是他們設下的陷阱。
她憑借着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和對氣機的捕捉,避開了可能的眼線,悄然來到了藏劍閣附近,隱匿在一株高大的古樹樹冠之中,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冷靜地觀察着下方的動靜。她看到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散發着散修特有的駁雜靈氣,正在藏劍閣外圍徘徊,顯然是被那“重寶”傳聞吸引來的。她也感應到了更遠處,幾股屬於林家修士的、刻意隱藏的氣息,如同張開的網,等待着獵物出現。
“果然有詐。”蘇凌薇心中暗道,清冷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寒意。她握緊了手中的劍柄,目光緊緊鎖定着那座沉寂的黑色閣樓。林澈,此刻是否已經身在局中?
藏劍閣地下秘室內,林澈消化了玉簡中的信息,正準備離開。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先祖的警告言猶在耳。他再次向遺骸行禮,然後轉身走向階梯。當他踏上階梯,準備返回三樓時,懷中的玉簡和那枚已經收回的劍佩,同時輕微一震,一股警示般的波動傳入心田。
幾乎與此同時,他超乎常人的靈覺也捕捉到了閣樓外傳來的幾縷極其微弱、但充滿貪婪和殺意的陌生氣息!
“有人來了!而且來者不善!”林澈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恐怕是落入了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墨淵和林遠山,竟然用這種方式來逼他現身!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凌厲。原本還想低調隱藏,但既然麻煩找上門,避無可避,那便唯有迎頭而上!他調整呼吸,將自身狀態提升到最佳,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劍,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藏劍閣三樓那空曠而黑暗的空間,目光銳利地掃向那扇唯一的出口——那扇沉重的鐵門。
閣樓外,夜風吹過,帶着一絲肅殺。幾只被驚起的夜鴉啞叫着飛過天空,打破了死寂。一場圍繞着藏劍閣的風暴,即將爆發。而林澈,正處於這場風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