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晴坐在美院圖書館的角落，面前的速寫本攤開着，鉛筆在紙上遊走，卻畫不出想要的線條。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天，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圖書館裏暖氣開得很足，但她覺得冷。
速寫本上是未完成的兒童繪本草圖——一只小鬆鼠在西湖邊尋找鬆果的故事。編輯上周反饋說“畫面太暗沉，不夠明亮歡快，不適合兒童”。要求她“調整色調，增加萌感，減少細節”。
萌感。沈未晴盯着這個詞，鉛筆在紙上戳出一個小洞。她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千篇一律的“萌”，大眼睛，圓臉蛋，粉嫩色彩。她的小鬆鼠有真實的毛發質感，眼神裏有對世界的探索和一點點警惕，背景的西湖是煙雨朦朧的，像一幅水墨畫。
但編輯說，孩子們不喜歡水墨畫，他們喜歡鮮豔的顏色，簡單的線條，可愛的表情。
“這是商業合作，沈同學。”編輯在電話裏說，“我們要考慮市場，考慮家長願意爲什麼買單。藝術性很重要，但賣不出去的藝術，再好也沒用。”
沈未晴理解。她真的理解。美院的學費不便宜，閣樓的租金每個月要交，顏料、畫紙、數位板都是錢。她需要這筆稿費，需要完成這個項目，拿到尾款，付下個季度的房租。
但每一次修改，都像在削掉自己的一部分。小鬆鼠的眼睛被改大了，毛發改得簡單了，背景的西湖被塗上明亮的藍色和綠色，像遊樂場的背景板。
她畫不下去了。
手機震動，是林見清發來的微信：“沈小姐，關於合作的事，我和公司溝通了。他們看了你的作品，很感興趣。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們詳細聊聊？”
沈未晴盯着這條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三天前，林見清在面館提到合作時，她興奮得整晚沒睡。未央設計，市政府的大項目，西湖文化IP——這些詞對她來說，意味着認可，意味着機會，意味着她的畫能被更多人看見。
但現在，她猶豫了。兒童繪本的修改讓她懷疑，自己的風格真的能被商業接受嗎？還是說，所有藝術進入商業領域，都要被修剪、被簡化、被“萌化”？
她回復：“這周五下午可以嗎？我在美院附近的工作室。”
“好，到時候見。”
放下手機，沈未晴合上速寫本。窗外，雨還在下，圖書館的玻璃窗上凝結着霧氣。她用手指在霧氣上畫了一只小鬆鼠，歪着頭，眼神警惕，背景是朦朧的山水。
很快，霧氣重新聚攏，小鬆鼠消失了。
她收拾東西，背上帆布包，走出圖書館。雨不大，但密，像一張網罩住整個世界。她沒有打傘，任由雨絲落在頭發上、臉上、衣服上。涼意滲入皮膚，反而讓她清醒了些。
美院的校園在雨中格外安靜。梧桐樹的葉子還沒長全，光禿禿的枝幹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幅版畫。幾個學生撐着傘匆匆走過，笑聲被雨聲吞沒。
沈未晴的工作室在校園外一條小巷裏，是租來的一個老房子的一樓，面積不大，但有一個朝南的窗戶，光線很好。房租是幾個同學一起分擔的，平時用來畫畫、討論作業、偶爾聚會。
推開門，裏面沒有人。她的畫架立在窗邊，上面是那幅畫了一半的《等雨停》。畫面裏，一個女孩的背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窗戶上凝結着霧氣，女孩用手指在霧氣上畫畫，畫的是什麼看不清楚，也許是另一個人，也許是另一個自己。
這是她最近在畫的系列，叫《窗裏窗外》。窗是界限，也是連接；是囚禁，也是瞭望。她畫了很多扇窗，很多個窗前的背影，很多場雨。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母親。
“晴晴，這個月的生活費收到了嗎？不夠要跟媽媽說。”
沈未晴鼻子一酸。父母在老家開小超市，收入勉強夠維持生計，還要供她讀研。每次母親問她錢夠不夠，她都說夠，實際上經常一天只吃兩頓飯，顏料挑最便宜的買。
“夠了，媽。我接了個繪本項目，很快就有稿費了。”
“那就好。你一個人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杭州冷，多穿點。”
“知道。你和爸爸也注意身體。”
掛斷電話，沈未晴在畫架前坐下，拿起調色板。但調了半天，調不出想要的顏色。灰色太暗，藍色太冷，綠色太假。她想要的是雨後初晴的那種顏色——灰藍中透着一點暖黃，像希望從絕望中掙扎出來的樣子。
但希望在哪裏呢？她放下畫筆，把頭埋在膝蓋裏。
雨敲打着窗戶，像在敲門。一下，又一下，固執而耐心。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真的傳來了敲門聲。沈未晴抬起頭，疑惑地看着門。這個時間，誰會來？
她走過去開門，門外站着蘇曉，渾身溼透，但眼睛亮得驚人。
“曉曉？你怎麼來了？也不打傘。”沈未晴趕緊把她拉進來。
“打什麼傘，杭州的雨就是要淋着才舒服！”蘇曉甩了甩短發，水珠四濺，“未晴，我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蘇曉總是這樣，風風火火，充滿能量。沈未晴遞給她一條幹毛巾：“什麼好消息？”
“我拿到投資了！”蘇曉一邊擦頭發一邊蹦跳，“五十萬！天使輪！我的‘薪傳’平台可以啓動了！”
“真的？”沈未晴眼睛一亮，“恭喜你！”
“而且投資方說了，完全尊重我的創意，不幹涉內容！”蘇曉興奮地抱住沈未晴，“未晴，你是我第一個要邀請的人！來做我們的首席插畫師吧！我們一起，把傳統手藝做成年輕人喜歡的樣子！”
沈未晴被她的熱情感染，也笑起來：“我可以嗎？我沒什麼名氣......”
“名氣不重要，重要的是才華！”蘇曉鬆開她，從溼漉漉的背包裏掏出一份合同，“你看，合同我都準備好了。按項目付費，五五分成，你有完全的創作自由。我們可以做刺繡圖案設計，做陶瓷紋樣創新，做藍印花布的現代應用......未晴，這是我們的時代！”
沈未晴接過合同，手有些抖。完全的創作自由，這是每個藝術生的夢想。但現實是，她需要錢，需要穩定的收入，而不是五五分成的不確定項目。
“曉曉，我很想跟你合作，但我......”她咬了下嘴唇，“我需要錢。房租、學費、生活費，下個月就要交......”
“我知道。”蘇曉的表情認真起來，“所以我想了一個方案。我給你預付一筆費用，相當於基本工資。然後項目盈利後，我們再五五分成。這樣你既有穩定收入，又有創作自由，怎麼樣？”
沈未晴愣住了：“這......這對你不公平。平台剛起步，你需要錢......”
“我需要的是人才，不是錢。”蘇曉握住她的手，“未晴，我相信你。你的畫有靈魂，有故事，這正是我想做的東西——不是簡單的復制傳統，而是用現代的方式重新詮釋。我們需要你。”
雨還在下，但工作室裏的氣氛變得溫暖。沈未晴看着蘇曉，這個永遠充滿激情和理想的女孩，像一團火，能點燃周圍的一切。
“讓我想想，好嗎？”她最終說，“周五我要見一個合作方，聊西湖文化項目。我想看看那邊的條件......”
“未央設計？”蘇曉眼睛一亮，“我也聽說了，那個項目很大。如果你能參與，對你的發展很有幫助。去吧，去談，我支持你。但如果那邊要你改風格，要你妥協，別答應。來我這兒，我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沈未晴點頭，心裏涌起暖流。在現實和理想之間，至少還有朋友支持她做自己。
蘇曉在工作室待到傍晚，兩人一起點了外賣，邊吃邊聊“薪傳”平台的構想。蘇曉的野心很大，她想做的不僅是一個電商平台，更是一個文化社區，讓年輕人了解、學習、甚至參與傳統手藝的創新。
“你看這個。”蘇曉打開手機，展示一段視頻，“這是繡娘陳奶奶，八十歲了，還能繡出這麼精細的雙面繡。但她的孫女不想學，說太枯燥，賺錢少。陳奶奶的手藝，可能就失傳了。”
視頻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坐在窗前，手持繡花針，在繃子上穿針引線。陽光灑在她身上，每一針每一線都透着專注和虔誠。
“我想做的，就是讓陳奶奶這樣的手藝人，能體面地活下去，讓他們的手藝被看見，被珍惜。”蘇曉說，眼裏有光，“未晴，這不是商業，這是使命。”
沈未晴被觸動了。她想起自己的奶奶，那個在她小時候教她畫畫的老人。奶奶不會什麼高深的技法，只會畫花鳥魚蟲，但每一筆都充滿生機。奶奶說：“晴晴，畫畫不是爲了像，是爲了真。”
真。這個字，她很久沒想過了。在商業項目裏，甲方要的是美，是萌，是好看。真，往往被忽略。
“我想幫你。”她聽見自己說，“但我要先完成手頭的項目，履行承諾。”
“當然！”蘇曉擁抱她，“我就知道你會懂！未晴，我們一定會做出一番事業的，我保證！”
送走蘇曉，天已經黑了。雨小了些，變成毛毛細雨。沈未晴沒有開燈，坐在黑暗裏，看着窗外的雨。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林見清發來的未央設計的項目介紹。PPT做得很精美，分析了西湖文化的現狀、問題、機遇，提出了“情感共鳴、現代詮釋、商業落地”三大策略。
她翻到插畫合作的部分，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有那幅《破碎與完整》。林見清在郵件裏寫：“沈小姐的畫作，正是我們尋找的情感表達。希望能與您合作，共同打造有溫度的西湖IP。”
有溫度。這個詞擊中了沈未晴。她的畫，從來不是爲了炫技，不是爲了討好，而是爲了表達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孤獨、等待、希望、破碎中的完整。
也許，未央設計真的懂她。
也許，她可以在商業和藝術之間找到平衡。
雨停了。沈未晴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雨後清新的空氣涌進來，帶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巷子裏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搖曳。
她回到畫架前，重新拿起畫筆。這一次，她沒有糾結顏色，沒有擔心風格，只是憑着感覺畫。畫窗外的那盞路燈，畫燈光下的雨絲，畫這個安靜又躁動的夜晚。
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像雨聲，像心聲。
周五下午，雨過天晴。陽光穿過雲層，灑在溼漉漉的街道上，一切都閃閃發光。沈未晴提前半小時到達約定的咖啡館，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美式。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針織衫，淺藍色牛仔褲，頭發鬆鬆地編成辮子垂在一側。素顏，只塗了點潤唇膏。她想以最真實的樣子面對這次合作洽談——如果對方接受真實的她，那合作才有可能；如果不接受，勉強也沒意思。
兩點整，林見清準時出現。他穿着深藍色的襯衫，卡其色長褲，背着雙肩包，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更隨意，也更疲憊。
“抱歉，來晚了。”他在對面坐下，“路上有點堵。”
“沒事，我也剛到。”沈未晴把菜單推過去，“喝點什麼？”
“冰美式，謝謝。”
點完單，林見清從包裏拿出平板電腦：“那我們直接開始？我先介紹一下項目。”
“好。”
林見清打開PPT，從項目背景到合作方式，講得很詳細。沈未晴聽得很認真，時不時提問。她發現林見清和那些只談錢不談藝術的甲方不一樣，他是真的懂畫，能看出她每幅畫想表達的情感，也能理解她在商業和藝術之間的掙扎。
“所以，你們需要我做什麼？”最後，沈未晴問。
“我們需要一個西湖系列的插畫，至少十幅。主題你定，風格你定，我們只提供大方向——情感共鳴。我們希望你的畫，能讓人看見西湖的不同面貌，不同情緒。”林見清說，“稿酬是每幅五千，預付百分之三十，完成後付尾款。如果系列反響好，後續還有衍生品開發，分成另議。”
沈未晴在心裏快速計算。十付就是五萬，預付一萬五，足夠她交房租和未來幾個月的生活費。而且，創作自由，這是最吸引她的。
“我需要籤合同嗎？”
“當然。”林見清從包裏拿出合同，“你可以帶回去看，下周一前給我答復就行。有任何問題，隨時問我。”
沈未晴接過合同，很厚，但她還是認真地開始翻看。版權歸屬、使用範圍、付款方式、違約責任......每一條都很清晰。她注意到，版權歸雙方共同所有，她保留了署名權和展覽權，這在商業合作裏很難得。
“合同很公平。”她抬起頭，“但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
“如果......我的風格和商業需求沖突，怎麼辦？”沈未晴直視林見清的眼睛，“比如，我覺得這個色調合適，但你們覺得太暗；我覺得這個構圖好，但你們覺得不夠吸引人。聽誰的？”
林見清沉默了幾秒：“這是個好問題。我的答案是，我們會充分溝通，找到平衡點。但最終，如果必須妥協，我會站在藝術這邊。”
沈未晴愣住：“爲什麼？”
“因爲我相信，真正打動人心的，永遠是真實的情感，而不是迎合市場的套路。”林見清喝了口咖啡，“我在北京做了五年設計，見過太多爲了商業犧牲藝術的案例。短期看，可能賺錢；長期看，失去的是品牌的核心價值。未央想做的是能留下來的東西，所以我們需要真正的藝術家，而不是流水線上的畫工。”
他的話很真誠，沈未晴能感覺到。但她還是猶豫：“可是，如果市場不接受呢？如果我的畫賣不出去呢？”
“那就一起承擔風險。”林見清微笑，“商業合作本來就有風險。但如果我們都相信自己做的是對的事，那就值得冒險。”
窗外，陽光正好。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頭看進來，又飛走了。
沈未晴看着林見清，這個男人眼裏有種她熟悉的堅持——那種對藝術的堅持，對真實的堅持，即使知道可能會碰壁，也還是選擇堅持。
就像她，即使知道萌系的畫更好賣，也還是想畫有情感的、真實的畫。
“好。”她說，“我籤。”
林見清似乎有些意外：“你不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沈未晴拿起筆，在合同上籤下自己的名字，“我相信你。也相信我的畫。”
籤完字，兩人都鬆了一口氣。林見清收起合同，沈未晴喝掉已經涼了的咖啡。
“接下來需要我做什麼？”她問。
“先畫三幅草圖，我們討論方向。主題你可以自己定，但最好是能系列化的，比如西湖的四季，西湖的晨昏，西湖的陰晴......”
“我想畫西湖的雨。”沈未晴打斷他。
“雨？”
“嗯，不同的雨。”沈未晴眼神發亮，“春雨的溫柔，夏雨的暴烈，秋雨的纏綿，冬雨的清冷。還有雨前、雨中、雨後。西湖的雨，每一場都不一樣，就像人的心情。”
林見清看着她，忽然笑了：“好，就畫雨。但我有一個建議——不要只畫風景，畫人。人在雨中的西湖，會做什麼，會想什麼。”
“人在雨中的西湖......”沈未晴喃喃重復，腦海裏已經浮現出畫面——斷橋上撐傘的情侶，湖邊躲雨的老人，亭子裏寫生的畫家，還有她自己，站在窗前看雨。
“就這麼定了。”她興奮地說，“我下周就出草圖！”
“不急，質量第一。”林見清看了看時間，“對了，你晚上有空嗎？我們團隊有個小聚會，慶祝項目啓動。你可以來認識一下同事。”
沈未晴有些猶豫。她不擅長社交，尤其是和陌生人。
“就當提前熟悉工作環境。”林見清補充，“大家都很期待見到你，特別是趙小雨，她是你的粉絲。”
趙小雨。沈未晴想起那個在“代碼與詩”書店見過面的女孩，活潑開朗，對藝術有熱情。
“好吧。”她答應了。
聚會地點在濱江的一家精釀啤酒吧。沈未晴到的時候，林見清團隊的幾個人已經在了。除了趙小雨，還有王超和另一個叫李薇的女總監。
李薇給沈未晴的第一印象是精致而疏離。她穿着剪裁得體的白色西裝，妝容完美，笑容標準，但眼神裏有種審視的意味，像在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
“沈小姐，久仰。”李薇和她握手，力道適中，時間精準，“你的畫我們看了，很有風格。但商業項目要考慮市場接受度，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
“我會盡力的。”沈未晴說。
“未晴，我超喜歡你的畫！”趙小雨擠過來，拉着她坐下，“那幅《破碎與完整》，我在書店看了好久。你是怎麼想到用那種構圖的？還有色彩，灰藍中透着一點金，太妙了！”
沈未晴被她的熱情感染，放鬆下來：“就是有一天在西湖邊，突然下雨了。我躲在亭子裏，看見湖面被雨打碎，但每一片碎片都映着不同的風景，覺得挺有意思的......”
幾個年輕人聊開了，從藝術聊到生活，從西湖聊到美院。王超雖然靦腆，但提到設計就滔滔不絕；趙小雨活潑開朗，什麼話題都能接；林見清話不多，但偶爾插一句，總是很到位。
只有李薇，安靜地坐在一邊，喝着紅酒，看着他們。沈未晴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X光，要把她看透。
“沈小姐還在讀研？”李薇忽然問。
“嗯，美院插畫系，明年畢業。”
“那時間上能兼顧嗎？我們這個項目周期比較緊。”
“可以的，我平時課不多，主要是創作。”
“那就好。”李薇點頭，“商業合作和學校作業不一樣，要按時交付，要符合要求，要能接受修改。希望沈小姐有心理準備。”
氣氛忽然有些冷。趙小雨趕緊打圓場：“未晴很有責任心的，李總監你放心。來來，我們喝酒，慶祝項目啓動！”
大家舉杯，氣氛重新熱絡起來。但沈未晴能感覺到，李薇的話裏有話——她在提醒自己，商業合作有商業合作的規矩，不是藝術創作那麼自由。
聚會進行到一半，林見清接到一個電話，走到外面去接。李薇端着酒杯，坐到沈未晴身邊。
“沈小姐，有些話我覺得還是直接說比較好。”李薇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林見清很欣賞你的才華，我承認，你的畫確實有獨到之處。但商業項目不是個人秀，我們要考慮團隊，考慮客戶，考慮市場。”
沈未晴放下酒杯：“李總監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合作過程中，可能會有分歧。到時候，希望你能以大局爲重。”李薇看着她，“林見清有藝術家的堅持，這很好，但有時候需要有人拉他回到現實。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沈未晴聽懂了。李薇在提醒她，也警告她——不要和林見清一起“任性”，要遵守商業規則。
“我會盡力的。”她重復了這句話，但這次，語氣淡了許多。
林見清回來時，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他看了眼李薇，又看了眼沈未晴，沒說什麼。
聚會結束後，林見清提出送沈未晴回去。兩人走在濱江的街道上，晚風微涼，帶着錢塘江的水汽。
“李薇的話，你別往心裏去。”林見清說，“她是個很好的管理者，但有時候太注重結果，忽略了過程。”
“她說得對。”沈未晴看着腳下的路，“商業合作有商業合作的規矩，我懂。”
“但規矩不是死的。”林見清停下腳步，“未晴，我找你合作，不是要你遵守規矩，是要你打破規矩。西湖的文創產品太多了，但都差不多——雷峰塔、斷橋、三潭印月，換個配色，換個材質，還是那些東西。我們需要的是不一樣的東西，是你的視角，你的情感。”
“如果市場不接受呢？”
“那就教育市場。”林見清說得很堅定，“好的藝術，不應該迎合市場，應該引領市場。”
沈未晴看着他。路燈的光從他身後照過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他的眼神很認真，不像在說漂亮話，而是真的相信。
“你知道嗎，今天下午籤合同的時候，我其實很害怕。”沈未晴輕聲說，“我害怕又要妥協，又要削掉自己的一部分。但你剛才說的話，讓我不那麼害怕了。”
“那就別怕。”林見清微笑，“我們一起，做點不一樣的東西。”
他們繼續往前走，誰也沒再說話。但氣氛變了，從客氣的工作關系，變成了某種更親近的東西——兩個在商業和藝術之間掙扎的人，找到了彼此的認同。
到了地鐵站，沈未晴要坐一號線回美院，林見清坐四號線回市區。
“下周見。”沈未晴說。
“下周見。”林見清點頭，“草圖出來隨時發我。”
沈未晴走進地鐵站，回頭看了一眼。林見清還站在那裏，朝她揮手。路燈下，他的身影顯得孤獨，但也堅定。
地鐵裏人不多，沈未晴找了個座位坐下。手機震動，是蘇曉發來的消息：“談得怎麼樣？有沒有被甲方欺負？”
沈未晴笑了，回復：“沒有，甲方很好。我籤了。”
“太好了！慶祝！周末來我工作室，我們詳細聊聊‘薪傳’的事！”
“好。”
放下手機，沈未晴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今天發生了太多事——籤了合同，參加了聚會，認識了新同事，也見識了商業世界的復雜。
但她不後悔。就像林見清說的，他們要一起做點不一樣的東西。
地鐵在隧道裏飛馳，窗外一片漆黑，但沈未晴心裏有光。那光是希望，是可能，是即使知道前路艱難也選擇前進的勇氣。
回到美院，已經晚上十點。校園裏很安靜，只有路燈和偶爾走過的學生。沈未晴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工作室。
打開燈，畫架上的《等雨停》還在那裏，女孩的背影依然孤獨。但她今天畫不下去了，她想畫點別的。
她換了一張新的畫紙，調了顏色。不是灰藍，不是暗沉，而是一種溫暖的黃色，像路燈，像希望。
筆在紙上移動，很快，一個輪廓浮現出來——一個男人站在路燈下，身影被拉得很長。他抬頭看着天空，像是在等雨停，又像是在迎接雨後初晴。
她不知道爲什麼會畫這個，也許是潛意識裏的投射。但她畫得很投入，很順暢，像壓抑已久的情感找到了出口。
凌晨兩點，畫完成了。沈未晴退後幾步，看着畫面。路燈下的男人，孤獨，但堅定；等待，但不焦慮。背景是模糊的城市輪廓，遠處有光。
她在右下角籤上名字和日期，然後寫下一行小字：“雨會停，天會晴，而我會一直畫下去。”
是的，她會一直畫下去。不管雨多大，天多暗，只要手裏有筆，心中有光，她就會一直畫下去。
關掉燈，鎖上門。沈未晴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抬頭看見天空。雨後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點點，像撒了一把碎鑽。
杭州的夜，溫柔而包容。就像這座城市，古老又年輕，傳統又現代，在矛盾中尋找平衡，在變革中堅守內核。
而她，沈未晴，一個普普通通的美院研究生，也要在這座城市裏，找到自己的位置，畫出自己的故事。
雨停了，天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