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時三分，算盤聲準時響起。
不是從走廊盡頭，也不是從樓下，而是從牆壁內部——從那些縱橫交錯的供水管道、通風管道、電線管道構成的建築脈絡深處傳來。聲音很輕，像隔着厚厚的棉被，但極具穿透力，每一個珠子碰撞的咔噠聲都清晰可辨，帶着一種奇異的韻律，像心跳，又像某種古老的計時器。
趙伶從淺眠中醒來，躺在床上，沒有動。他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漬曾經存在的位置——那裏現在只有一塊新補的牆皮，顏色比周圍略淺，像一塊難看的補丁。但他知道，牆皮之下，周會計布下的暗紅色符文還在，像一張無形的網，鎮壓着牆體深處那些不安分的記憶殘響。
算盤聲在持續。
咔噠，咔噠，咔噠……
節奏很穩，不快不慢，每一聲之間的間隔精確相等。趙伶仔細聆聽，試圖分辨出某種規律或密碼，但他很快發現，這聲音本身似乎就是“密碼”——它不是傳遞具體信息，而是在傳遞一種“狀態”：穩定、秩序、控制。
隨着算盤聲的持續，房間裏的氣氛開始變化。
那種無處不在的、仿佛浸透在空氣中的壓抑感，在慢慢減輕。不是消失，而是像退潮一樣，從房間中心向四周收縮，最終被“推”到牆角、門縫、天花板邊緣那些陰暗的角落。空氣變得清爽了些，雖然那股陰鬱的檀香氣還在，但淡了許多。
更明顯的變化是溫度。
自從上次雷雨夜後，觀察室的氣溫一直偏低，即使室外是夏末的悶熱，房間裏也總有一股滲入骨髓的陰冷。但此刻，隨着算盤聲的持續，那股陰冷在緩慢退散，室溫回升到正常水平。趙伶甚至感到蓋着的薄毯有些溫熱。
這不是物理層面的加熱。是能量層面的“淨化”。
周會計在用算盤聲，調節整棟病院的能量場。
趙伶坐起身，盤腿坐在床上，閉上眼睛，將感知延伸出去。這一次，他沒有嚐試大範圍探查，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聲音本身——不是聽，而是“感受”聲音中蘊含的能量波動。
他發現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細節。
算盤聲的每一個咔噠聲，都不是單純的聲音。它伴隨着一道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能量脈沖，從聲音的源頭——應該是財務室那顆石頭核心——沿着建築的結構網絡擴散開來，像漣漪一樣覆蓋整棟樓。脈沖所到之處，那些稀薄的污染、躁動的記憶殘響、還有試圖滲透的異常存在，都會被“安撫”、被“壓制”、被暫時驅散。
這不是攻擊性的力量。更像是……調理。像一個老中醫在用針灸調理病人混亂的經脈，讓原本淤塞、逆亂的能量重新恢復有序的流動。
趙伶想起中醫裏“安神定志”的說法。周會計的算盤聲，就是在給這座“生病”的建築安神定志。
但這樣做的代價是什麼？
趙伶回想起周會計蒼白的臉色，嘴角偶爾滲出的血跡，還有財務室門縫下透出的暗紅色光芒。維持這種大範圍的調理，顯然需要付出巨大的消耗，很可能是以精血或生命力爲代價。
算盤聲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鍾，然後漸漸減弱，最終停止。
房間裏恢復了寂靜。但那種壓抑感沒有立刻回來，像是被算盤聲暫時“鎮住”了，需要時間才能重新滲透。
趙伶睜開眼睛，看向房門。他知道，周會計很快就會來——不是來查房，而是來“驗收”。
果然，幾分鍾後，走廊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不是護工那種沉重的皮鞋聲，而是布鞋底摩擦地面的輕響，幾乎微不可聞。腳步聲停在門外，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門開了。
周會計站在門口，手裏托着算盤。他沒有開燈，走廊夜燈的光從他身後透進來，將他的影子拉長投進房間。他的臉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但趙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醒了？”周會計問，聲音平靜。
“被吵醒了。”趙伶用那種帶着睡意的、不滿的語氣回答，“誰大半夜撥算盤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周會計沒有接話。他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門，然後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算盤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房間裏陷入短暫的沉默。
“今天下午在庭院，你做了什麼？”周會計開門見山。
趙伶心裏一緊，但臉上保持茫然：“什麼做了什麼？我就曬曬太陽，唱唱歌，怎麼了？”
“不是唱歌。”周會計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空氣裏，“是調光。你調整了庭院裏的光線分布，用聲音和步伐引導陽光聚焦，驅散了那個影子變異。”
趙伶的呼吸停了一瞬。周會計看到了？還是推測出來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試圖裝傻。
“別裝了。”周會計打斷他，“小念都告訴我了。她說你的歌裏有‘光’，照在影子上，影子就跑了。她還說，那光讓她想起她媽媽以前用的方法——不是童謠，是另一種歌。”
趙伶沉默了。小念說了？爲什麼？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周會計繼續道：“小念信任你，所以才告訴我。她怕你因爲幫她而惹上麻煩，所以讓我來提醒你——不要隨便用那種‘能讓它們害怕’的力量。它們會記住，會報復。”
他頓了頓：“但她不知道的是，你今天用的方法，已經超出了‘害怕’的範疇。你在嚐試控制環境能量，雖然很粗糙，很初級，但方向是對的。”
趙伶抬起頭，看向陰影中的周會計：“方向？”
“《戲神卷宗》裏，除了唱戲驅邪，應該也有關於‘布景’‘燈光’‘音效’的內容吧？”周會計說，“戲曲不是只有唱和演，還有整個舞台的營造。真正的戲台大師，能讓觀衆沉浸在戲裏，靠的不只是演員，還有整個環境的配合。”
趙伶愣住了。周會計怎麼知道《戲神卷宗》裏有這些內容？那是趙家絕不外傳的秘密！
“你不用驚訝。”周會計似乎笑了笑，但笑容在陰影中看不真切，“二十年前，你父親趙青雲來這裏時，和我交流過一些。他說趙家的傳承，核心是‘以戲通神’，但具體分三個層次：第一層，唱戲入神，以情動人；第二層，布景化境，以景惑人；第三層，天人合一，以戲改命。”
他緩緩道：“你今天在庭院裏做的，就是第二層的雛形——用聲音、步伐、意念，微妙地改變環境，創造出有利於自己的‘舞台’。雖然你用的不是真正的戲台手段，而是本能地調動了《戲神卷宗》裏關於‘光影之戲’的皮毛，但已經很了不起了。”
趙伶感到口幹舌燥。周會計知道的太多了。父親連這些核心秘密都告訴他了？他們的關系到底有多深？
“您……您和我父親，是什麼關系？”他問。
“故人。”周會計的回答很簡單，“他幫過我，我欠他一條命。所以他臨終前托人傳信，讓我在這裏照看你。”
臨終前？父親預料到自己會死？還提前安排了後事？
“他怎麼死的？”趙伶的聲音有些顫抖，“真的是意外火災嗎？”
周會計沉默了很久。房間裏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不是意外。”他最終說，“但具體的，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等你足夠強了，自然會知道。”
又是這句話。趙伶感到一陣煩躁。每個人都說“等你足夠強”，可什麼是“足夠強”？要強到什麼程度，才能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
“那您今天來，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他問。
“不。”周會計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我來，是爲了教你。”
“教我？”
“教你如何正確使用算盤聲——或者說，如何正確使用‘安魂定神’類的聲音技巧。”周會計轉過身，目光落在趙伶身上，“你父親說過，趙家的《戲神卷宗》裏，有很多驅邪鎮魔的戲文，但大多偏向攻擊、淨化、驅逐。缺少溫和的、持續性的安撫手段。”
他拿起桌上的算盤：“而我這一脈，擅長的是‘調理’。不是徹底消滅異常——那幾乎不可能，因爲異常是這座建築、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就像人體裏的細菌，無法根除，只能維持平衡。我的算盤聲，就是在維持這種平衡。”
他走到趙伶床邊，將算盤遞過來：“你摸摸看。”
趙伶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手指輕輕觸碰烏木框架。觸感溫潤，不像普通木材的冰涼。而當他將一絲感知延伸進去時，感受到了更驚人的東西——
算盤內部，有極其復雜的能量回路。那些烏木珠子不是簡單的算珠，每一顆都像是一個微小的“能量節點”，內部銘刻着肉眼看不見的細密符文。珠子在框架上滑動時，會帶動能量回路的連接和斷開，產生特定的能量脈沖，再通過框架的共振放大、傳播出去。
這根本不是算盤。這是一件精密的法器。
“感覺到了嗎？”周會計問。
趙伶點頭，收回手：“這裏面……有陣法？”
“可以這麼說。”周會計將算盤收回，“我這一脈，傳承的是‘算器之道’。算盤、羅盤、日晷、渾天儀……凡是能計算、測量、記錄時間的工具，都可以成爲法器的載體。我們用這些工具，計算天地能量的流動規律，然後在關鍵節點進行微調，維持平衡。”
他頓了頓：“你的《戲神卷宗》偏向‘戲劇’，用強烈的情感和意象調動力量，效果迅猛，但消耗大，易反噬。我的‘算器之道’偏向‘計算’，用精確的節奏和頻率引導能量，效果溫和，但持續性強，適合長期維持。”
“您要教我‘算器之道’？”趙伶不敢相信。
“不，我教不了。”周會計搖頭，“每一脈的傳承都需要特定的天賦和長期的訓練。你沒有那個基礎。但我要教你的，是如何將‘算器之道’的核心理念，融入你的戲曲體系中。”
他重新坐下，語氣嚴肅：“聽着，趙伶。你面臨的威脅，不止是第七病院裏的這些異常。外面有更危險的東西在找你，而病院裏，隨着地下那個存在的蘇醒，平衡正在被打破。你不能只靠爆發性的力量對抗——那就像用大炮打蚊子，可能有效，但更容易誤傷，更容易暴露。”
“我需要學習……持續性的防護？”趙伶問。
“不止是防護。”周會計說，“是‘調和’。你要學會如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調整周圍環境的能量狀態，讓它對你有利，對異常不利。比如今天在庭院，你本能地引導了陽光——那很好，但太粗糙了。如果當時我在，我會用算盤聲輔助你，讓效果增強三倍，而且不會引起那麼明顯的能量波動。”
他伸出手，手指在空氣中虛點：“想象一下，你唱戲時，不是簡單地爆發力量，而是像撥動琴弦一樣，精準地撥動環境中那些‘能量節點’，讓它們按照你的意願共振。這樣，你不需要消耗太多自身力量，就能達到更好的效果，而且更隱蔽，更安全。”
趙伶陷入沉思。周會計描述的方法，和他之前憑本能嚐試的“調光”確實有相似之處，但更系統，更精確。如果真能掌握，他的生存能力將大大提高。
“我該怎麼做？”他問。
“從基礎開始。”周會計說，“首先，你要學會‘聽’。不是用耳朵聽，是用感知去‘聽’環境中的能量流動。這座病院，每一面牆，每一根管道，每一個房間，都有特定的能量‘頻率’。正常狀態下，這些頻率雜亂無章，像一群人在同時說話。而我的算盤聲，就是給這群人一個統一的節奏，讓他們‘齊步走’。”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只有巴掌大的迷你算盤，遞給趙伶：“這個給你。不是法器，只是普通算盤，但木質和珠子的大小比例和我那個一樣。你每天夜裏，在我撥動算盤時，就拿着這個，跟着我的節奏，感受珠子碰撞時的振動。同時，用感知去‘聽’整個病院的能量場是如何隨之變化的。”
趙伶接過迷你算盤。它很輕，珠子光滑，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其次，你要練習‘共鳴’。”周會計繼續說，“當你熟悉了能量場的節奏後，嚐試在不撥動算盤的情況下，僅僅通過意念，模擬那種節奏，讓自己體內的能量流動與外部能量場同步。一開始會很難，但慢慢來。當你能做到‘共鳴’時，你就算入門了。”
“這有什麼用？”趙伶問。
“用處很大。”周會計說，“第一，你可以更精確地感知異常的出現和位置。第二，你可以更有效地隱藏自己——當你的頻率和環境一致時，你就成了環境的一部分，異常很難單獨‘看見’你。第三，當你需要調動力量時，可以借助環境的共振，減少自身消耗，增強效果。”
他站起身，走向門口：“記住，趙伶。真正的力量，不是對抗，是運用。對抗只會兩敗俱傷，運用才能長久生存。這座病院是一個巨大的、病態的能量系統，你要做的不是摧毀它，而是學會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學會利用它的規則來保護自己，甚至……改變它。”
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趙伶一眼：“明晚十點，財務室。帶上算盤，帶上你的問題。我們要開始真正的訓練了。”
門輕輕關上。
趙伶坐在黑暗中，手裏握着那枚迷你算盤，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珠子。
周會計的話在他腦中回響。對抗與運用，爆發與調和，戲劇與計算……這些看似對立的概念，在周會計的描述中，變成了可以融合的互補之道。
而更讓他在意的是周會計提到的“外面更危險的東西”，以及“地下那個存在的蘇醒”。第七病院內部的異常已經如此棘手，外面還有什麼？地下又是什麼？
還有父親……他到底知道多少？安排了什麼？
趙伶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將雜念壓下。
現在想這些沒用。他需要做的，是按照周會計的指導，從基礎開始，一步一步變強。
他握緊迷你算盤，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感知延伸出去。
他開始“聽”。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牆壁的呼吸，管道的呻吟，遠處病人的夢囈，還有那種無處不在的、低沉的壓迫感……所有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鍋沸騰的雜音。
但漸漸地，隨着他集中精神，隨着他回憶剛才算盤聲的節奏，他開始能分辨出一些“結構”。那些雜音中，確實存在某種潛在的、不明顯的節律，像是無數個微弱的心跳，此起彼伏，但大致同步。
他嚐試用意念模擬那個節律，讓體內的金色紋路能量隨之起伏。
一開始總是失敗。他的節奏要麼太快，要麼太慢，要麼幹脆亂掉。但趙伶沒有放棄。他一遍遍地嚐試，調整呼吸，調整意念的專注度。
時間一點點流逝。
窗外的天色開始泛灰，黎明將至。
就在趙伶幾乎要放棄時，突然有那麼一瞬間——
他體內的能量流動，和外部環境中的某個節律，完美地同步了。
雖然只持續了不到一秒，但那種感覺無比清晰：他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成了整個能量場的一部分，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隨波逐流，不分彼此。
那一秒，房間裏的壓抑感完全消失了。不是被驅散，而是他感覺不到了——因爲他自己成了“壓抑感”的一部分。
然後同步斷開，他又變回了獨立的個體。
但那一秒的體驗，已經足夠震撼。
趙伶睜開眼睛，看着手中迷你算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找到了方向。
接下來的路還很長，很難。
但他知道該怎麼走了。
天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
而趙伶知道，從今夜開始，他將踏上一條全新的修行之路。
一條融合了趙家戲曲和周會計算器之道的路。
一條通往真相和力量的路。
【第十五章完，字數：42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