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墨寶剛幫蘇母洗好碗,正準備回自己那間小小的房間去看書。
客廳裏,蘇父看着報紙,蘇母則在織毛衣,電視機裏播放着《新聞聯播》,一切顯得平靜而溫馨。
許墨寶路過客廳門口時,隱約聽到裏面傳來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隱在門廊的陰影裏。
“……唉,今天路上碰到個老街坊,又問起墨寶。”是蘇母的聲音,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我只好又說,是表姐留下的孩子,我們幫着撫養。”
蘇父放下報紙,嘆了口氣:“這孩子也是真可憐。攤上那麼個爹……”
門外的許墨寶心跳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收養的,養父不願意要他,但對於自己的親生父母,他一直模糊不清,只知道他們“不在了”或者“不要他了”。
“可憐?要不是他那個混賬爹,表姐能鬱結於心,那麼早就走了嗎?”蘇母的聲音陡然激動起來,帶着壓抑多年的憤懣,“當年表姐要不是爲了維系那段婚姻,怎麼會同意把外面女人生的孩子抱回來養?她心裏得多苦啊!”
“嗡——”的一聲,許墨寶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外面女人生的……私生子?
蘇父的聲音低沉了些,帶着勸解:“事情都過去了,那男人也確實不是東西,自己風流快活留下的債,表姐一走,他就撒手不管,把孩子當皮球踢。我們當初接墨寶過來,不也是看孩子無辜嗎?”
“無辜是無辜!可我一看到他,就想起表姐受的委屈,想起他那個上不得台面的出身!”蘇母的聲音帶着哭腔,“我對他好不起來,心裏這道坎過不去!明玉那丫頭也跟着不待見他……我這心裏……堵得慌啊……”
“小聲點……”蘇父提醒道,“別讓孩子聽見。他能去哪兒?我們不管,就真沒人管了。就當是……替表姐積德吧。”
後面的話,許墨寶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他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耳邊反復回蕩着那幾個字——“外面女人生的”、“私生子”、“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以爲,自己只是單純的、不被期待的養子。現在才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恥辱的烙印。
他不僅是多餘的,他的出生還間接導致了善待他的養母的早逝。
他是養母婚姻的污點,是生父急於擺脫的包袱,也是現在收留他的蘇家心裏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刻更絕望的自卑感將他徹底淹沒。
他這種身份,能有一個角落收留他,有口飯吃,就已經是別人天大的恩賜了。
蘇明玉平時對他的那些打罵、捉弄,和他身世帶來的原罪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他甚至連痛苦和委屈的資格都沒有。
許墨寶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一絲聲響發出。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後,退回到那個屬於他的、狹窄的房間。
他關上門,背靠着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蜷縮在角落裏。
他把臉深深埋進膝蓋,無聲地顫抖着。
原來,那個有缺口的碗,不僅僅是給他的一個標記,更是他整個人生的隱喻——殘缺的,不潔的,只配待在角落裏的。
窗外,月色清冷。
屋內,少年在無邊的黑暗中,將自己縮得更小,更緊。
深夜,萬籟俱寂。
蘇明玉在床上翻來覆去,白天看的恐怖片情節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窗外的樹影搖曳都像是張牙舞爪的鬼怪。
她心裏煩躁,又有點害怕,睡不着。忽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去找許墨寶。
反正他也只是個用來解悶的。蘇明玉這麼想着,心裏的那點害怕就被一種熟悉的支配欲取代了。
她掀開被子,赤着腳,像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穿過客廳,停在了許墨寶那間小屋的門口。
他的房間在蘇明玉房間的旁邊,比儲藏室大些,但也依舊簡陋。蘇明玉沒有敲門,直接擰動門把手,推門閃了進去。
房間裏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許墨寶側身蜷縮在床上,薄被蓋到胸口,似乎已經睡熟。
蘇明玉走到床邊,借着微光,能看到他閉着眼睛,眉頭卻微微蹙着,像是在夢裏也不得安寧。
她撇撇嘴,伸出手,不是推他,而是用指尖,像逗弄小動物一樣,輕輕撓了撓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
“嘬嘬嘬……許墨寶,別睡了。”她壓低聲音,帶着惡作劇的興奮。
床上的人猛地一顫,幾乎是驚跳着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在黑暗中適應了一秒,看清床邊站着的是蘇明玉時,眼底瞬間掠過一絲尚未收斂幹淨的、深切的痛苦和茫然,隨即又被慣有的惶恐和順從覆蓋。
“姐……姐姐?”他聲音帶着剛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薄被,像是要尋求一點可憐的庇護。
他根本沒睡,身世的真相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心口,讓他喘不過氣。
“我睡不着。”蘇明玉理所當然地說,一屁股在他床沿坐下,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你陪我說話。”
許墨寶僵硬地坐起身,靠在床頭,垂着眼睫,不敢看她。“……說什麼?”
蘇明玉沒在意他的異常,只覺得他這副睡眼惺忪又不得不聽話的樣子很有趣。
她注意到他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濡溼了一點點,便伸出手,像撫摸小狗一樣,胡亂地揉了揉他的頭發。
“做噩夢了?嚇得出汗?”她語氣帶着戲謔,手指在他發間穿梭,感受着那短而硬的發茬。
許墨寶的身體在她碰到他時劇烈地僵了一下,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躲開。
此刻,“私生子”、“上不得台面”這些詞在她親昵的觸摸下變得格外刺耳和諷刺。
他配嗎?他不配。
他甚至連享受這片刻“親昵”的資格都沒有。
但他不敢動,只是把嘴唇抿得發白,喉嚨幹澀地滾動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真沒用。”蘇明玉嗤笑一聲,收回了手,似乎玩膩了這個。她轉而命令道:“我渴了,去給我倒杯水來。”
“好。”許墨寶幾乎是立刻應下,像是得到了解脫的指令,迅速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快步走了出去,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倉惶。
蘇明玉看着他幾乎是逃離的背影,皺了皺眉,覺得他今晚好像格外……緊繃?但她沒多想,只當他是被自己突然吵醒還沒完全清醒。
許墨寶在廚房裏,借着水龍頭的冷水狠狠抹了把臉,冰冷的水珠暫時壓下了眼眶的酸澀。他端着水杯回來,恭敬地遞給蘇明玉。
蘇明玉接過,喝了一口,又把杯子塞回他手裏。“行了,我回去了。你繼續睡吧。”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經過這麼一折騰,心裏的那點害怕好像散了,困意襲來。
她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房門被輕輕帶上。
許墨寶卻依舊保持着接過杯子的姿勢,僵硬地站在原地。
房間裏似乎還殘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皂氣息,和他剛剛得知的、自身那肮髒不堪的血脈形成尖銳的對比。
他緩緩低下頭,看着手中那個普通的玻璃杯,杯壁上還留着她手指的餘溫。
而他的指尖,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