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樓梯口那個黑影，像一尊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塑像，一動不動，卻散發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惡意。
唐芯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被凍住，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向心髒，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僵在原地，手裏那支剛剛還帶給她無限慰藉的鉛筆，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生疼。
【恐懼，不是尖叫，而是你連呼吸都變成一種罪證，每一次心跳，都在向黑暗中的窺探者，報告你的位置。】
黑影動了。
他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下那段狹窄的樓梯。每一步都踩在木板上，發出“咯吱”的聲響，也踩在唐芯緊繃的神經上。
廚房門縫裏透進來的那點微光，終於勾勒出他的輪廓——瘦削的身形，微弓的後背，還有那張在半明半暗中顯得格外猥瑣的臉。
是瘦猴。
他的臉上，掛着一種貓捉老鼠般的、不懷好意的笑。那雙小眼睛在黑暗裏閃着光，貪婪地掃過唐芯，最後，落在了她腳邊那本破爛的練習冊，和她手裏緊攥着的鉛筆上。
“喲，”他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卻像一條黏膩的蛇，鑽進唐芯的耳朵裏，“看不出來啊，我們的洗碗小妹，還是個文化人？”
唐芯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最深的秘密，就這樣被赤裸裸地攤開在了最不該看到它的人面前。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將那支鉛筆和練習本不着痕跡地藏到身後。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卻引來了瘦猴一聲更響亮的嗤笑。
“藏什麼？”他已經走到了唐芯面前，一股劣質香煙和汗水混合的酸臭味撲面而來，“大半夜不睡覺，躲在這兒用功，是想考狀元啊？”
他的目光，像帶着倒刺的鉤子，在她身上來回刮着。
唐芯的後背緊緊貼着冰冷的牆壁，退無可退。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着，思考着每一種可能性，每一種說辭。
“撿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很穩，“睡不着，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瘦猴笑得更開心了，他伸手指了指地上的水跡，“還用手指頭在地上寫字？我可都看見了。小丫頭，你跟我裝什麼傻？”
他蹲下身，撿起了那個被唐芯視若珍寶的小本子，在手裏掂了掂。“這個，也是撿的？”
唐芯的呼吸一滯。
“要是讓老板知道，”瘦猴站起身，湊得更近了，幾乎貼着她的臉，聲音裏充滿了威脅的意味，“他花錢雇你來洗碗，你卻天天想着這些沒用的東西，你說，他會怎麼樣？”
他會怎麼樣？
他會毫不猶豫地讓她滾蛋。那個胖老板的臉，和那句“再敢打碎一個碗就給老子滾蛋”的咆哮，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裏。
她不能被趕出去。離開這裏，她連一個發黴的地下室都沒有了，她會徹底成爲滬市街頭的孤魂野鬼。
【無力，是你知道對方的險惡，卻連一把可以自衛的刀都沒有。你唯一的武器，是你的眼神和那顆絕不屈服的心。】
唐芯抬起頭，第一次在黑暗中，正視瘦猴的眼睛。
她的眼神很靜，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瘦猴被她看得一愣，隨即又惱怒起來。他不喜歡這種眼神，一個任人拿捏的洗碗丫頭，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
“怕了？”他惡狠狠地說，“怕了就該知道怎麼做！”
“你想怎麼樣？”唐芯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不想我告訴老板也行，”瘦猴的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令人作嘔的笑容，他的視線再次放肆地在唐芯身上遊走，“咱們都是外地來打工的，都不容易。以後啊，你對我好點，我也不會虧待你。咱們……互相照應嘛。”
“互相照應”四個字，被他咬得又慢又重，其中暗含的齷齪意味，像毒針一樣，刺向唐芯。
唐芯的心裏，涌起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從蘇薇的霸凌，到父親的冷漠，再到此刻瘦猴的威脅，她見識了人性太多的惡意。但這種帶着欲望的、赤裸裸的威脅，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憤怒。
她放在身後的手，死死地攥着那支鉛筆，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她不能發作。
她必須忍。
但忍，不代表屈服。
她沉默了片刻，就在瘦猴以爲她已經被嚇住，準備得寸進尺的時候，唐芯忽然輕輕地說了一句。
“猴哥，你每晚下班，口袋裏是不是都挺沉的？”
這句話，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卻讓瘦猴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唐芯沒有停，繼續用那種平靜到詭異的語調說：“後廚的剩菜，老板娘看得嚴，不讓帶走。可我瞅着，灶上那塊最大的熏肉，好像每天都會少一點點。”
瘦猴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得意的紅色，變成了驚疑的白色，最後轉爲惱羞成怒的青色。
“你……你他媽胡說八道什麼！”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聲音都變了調。
“我沒胡說。”唐芯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口袋上，那裏鼓鼓囊囊的，散發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肉香。“老板娘每天關門前都會盤點，要是哪天她心情不好，多看一眼，或者……有人提醒她一句，你說，會怎麼樣？”
致命的安靜。
地下室裏，只剩下兩個人一輕一重的呼吸聲。
瘦猴死死地盯着唐芯，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平時一聲不吭，任人欺負的小丫頭，居然一直在暗中觀察着一切。她那雙安靜的眼睛背後，藏着的不是懦弱，而是利刃。
他以爲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卻沒想到，自己的命脈，也早就被對方攥在了手裏。
“你威脅我？”瘦猴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我沒有。”唐芯搖了搖頭，語氣依然平靜，“我只是覺得，咱們都是出來打工的，都不容易，應該……互相照應。”
她把瘦猴剛才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瘦猴的臉上。
【反擊，不一定需要聲嘶力竭，有時，只需要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致命的真相，就能讓對方的堡壘，從內部開始崩塌。】
瘦猴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想發作，想動手，可唐芯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井，讓他心底發寒。他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偷拿東西這種事，一旦被老板娘抓住，他這份工也就幹到頭了。
爲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冒這個風險，不值得。
良久，他惡狠狠地將手裏的練習本摔在地上。
“算你狠！”
他啐了一口，轉身，幾乎是逃一般地沖上了樓梯。
木門被重重地關上，將那片微光和所有的惡意，都隔絕在外。
地下室，重歸死寂。
唐芯靠着牆壁，緩緩地滑坐到地上。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她的雙腿，軟得像棉花，不停地發抖。
她贏了。
用一場她輸不起的豪賭，贏得了暫時的安寧。
可她心裏沒有半分喜悅，只有劫後餘生的冰冷。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瘦猴不會善罷甘休，他會像一條毒蛇，潛伏在暗處，隨時準備撲上來咬她一口。這個地方，已經不再安全。
她彎下腰，撿起地上那個被摔得有些變形的練習本，用手輕輕撫平上面的褶皺。然後，她撿起了那支鉛筆。
她的武器。
她把那張皺巴巴的夜校招生傳單，從口袋裏掏出來，攤開在地上。
“知識改變命運”。
這五個字，在黑暗中，仿佛在發光。
它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她唯一的生路，是她逃離這座活人墳墓的唯一路徑。
她將那兩百三十六塊八毛，全部倒了出來，一張一張地數着。
必須更快一點。
她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攢夠那三百塊錢的學費和生活費，然後離開這裏。
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