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間的最後一抹餘暉,被厚重的雲層吞噬。唐芯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直到雙腿發麻,站起來時一陣天旋地轉。她扶着冰冷的牆壁,一步一步,挪回了那個充滿油煙味的家。
晚飯時,父親照例喝着悶酒,抱怨着工作難找。母親端上一盤炒青菜,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碗裏。
“芯芯,多吃點,看儂最近都瘦了。”
唐芯扒拉着碗裏的米飯,味同嚼蠟。她想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母親,想問問她,爲什麼好朋友會突然變成這樣?
可當她抬起頭,看到母親鬢邊新增的白發和眼角的疲憊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家裏的天,已經夠陰了,她不能再給這片天,添上一塊烏雲。
【委屈,是涌到眼眶的熱淚,卻要在轉身的瞬間,生生逼回去,流入心底,變成一片苦海。她的人生,早已沒有任性的資格。】
第二天,踏進教室的瞬間,唐芯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者。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無形的、粘稠的惡意。
林婉的座位上圍着幾個女生,她們在欣賞林婉手腕上一個嶄新的電子手表,是蘇薇昨天逛街時“順手”給她買的。
林婉的臉上洋溢着一種被接納的、滿足的笑容。當她的目光無意中掃到門口的唐芯時,那笑容瞬間凝固了,隨即飛快地低下頭,假裝整理書本。
曾經形影不離的兩個人,中間隔着不過三四排課桌,卻像隔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
唐芯面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書本。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密密麻麻的鉛字上,可那些字一個個都變成了林婉躲閃的眼神。
一整天,林婉都在刻意地避開她。
下課時,唐芯想去問她爲什麼,可她總被李娜等人簇擁着,像一顆被衆星捧月的衛星,而蘇薇,就是那顆恒星。
去食堂吃飯,唐芯剛打好飯,就看到林婉和蘇薇她們坐在不遠處。蘇薇的餐盤裏是精致的糖醋小排和西藍花,而林婉的面前,也多了一份她平時舍不得買的炸雞腿。
她們在笑,在聊着周末要去哪裏玩,要去誰家開的KTV唱歌。
那些歡聲笑語,像一根根燒紅的針,刺穿着唐芯的耳膜。
她端着餐盤,默默地走到了食堂最偏僻的角落,一個人,一口一口,咽下那份沒有味道的飯菜。
流言蜚語,在林婉的“倒戈”後,變得更加有恃無恐,也更加惡毒。
“聽說了嗎?唐芯她媽就是個保姆,怪不得她身上總有股味道。”
“我還聽說,她爸是個酒鬼,天天打她呢!”
“最惡心的是林婉說的,說唐芯以前就愛占小便宜,一支筆,一塊橡皮,都要跟她借,借了就不還。”
這些話從前座、後座、鄰班的走廊傳來,像無數只肮髒的手,撕扯着她的自尊。
最讓唐芯心寒的,是那句“林婉說的”。
這四個字,像一個官方認證的印章,蓋在了所有謊言上,讓它們都變得“真實可信”。
她不明白,那些一起分享的秘密,一起說過的悄悄話,怎麼就變成了刺向自己的刀子?
【信任,是一座用真心壘砌的城牆,曾經她以爲堅不可摧,如今才發現,只需要幾塊糖果,幾句奉承,就能讓最親密的戰友,親手在城牆上鑿開一個缺口,引狼入室。】
這天下午的自習課,唐芯回到座位,發現自己的課桌上,被人用塗改液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小保姆”。
那三個字,白色,刺眼,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周圍傳來壓抑的竊笑聲。
唐芯的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她猛地站起來,目光掃過全班。
李娜正對着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蘇薇坐在第一排,頭也沒回,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正優雅地翻着一本外文雜志。
而林婉,她的頭埋得很低,肩膀微微顫抖着,不敢看唐芯一眼。
唐芯的嘴唇抿得發白,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書包裏拿出溼紙巾,彎下腰,一點一點,用力地擦拭着那三個字。
她擦得很用力,指節都泛起了白色,仿佛要將那份屈辱,連同自己的皮膚,一起擦掉。
可擦掉了字跡,卻擦不掉心裏的傷痕。
無聲的酷刑,比拳打腳踢更磨人。
它一點點地消耗你的精神,摧毀你的意志,讓你在人群中,變成一座孤島。
就在唐芯以爲自己快要被這片黑暗吞噬時,一束微弱的光,照了進來。
周三的英語課,教英語的陳老師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女老師,教學熱情很高,也不像班主任王老師那樣勢利。
“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陳老師扶了扶眼鏡,臉上帶着興奮,“下個月,我們市裏要舉辦初中生英語演講比賽,每個重點中學的初二年級,都有一個推薦名額。”
教室裏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次比賽的含金量很高,獲獎者在中考裏是可以加分的。所以,我希望大家踊躍報名,下周我們先在班裏進行一次選拔。”
加分!
這兩個字讓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蘇薇放下手裏的雜志,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她的英語是花重金請外教一對一輔導的,在班裏一直是頂尖水平。這個名額,在她看來,已是囊中之物。
陳老師的目光在教室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唐芯身上。
“唐芯同學,你的發音很標準,口語能力也很強,我希望你能積極參加。”
唐芯愣住了。
在被所有人孤立、踩在泥裏的時候,這句來自老師的公開肯定,像一股暖流,瞬間注入了她冰冷的心。
她抬起頭,迎上陳老師鼓勵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的,老師,我會努力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不容忽視的堅定。
那一瞬間,她心裏熄滅的火苗,重新被點燃了。
是的,她沒有錢,沒有背景,甚至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可她有腦子,有不服輸的骨氣。
文藝匯演的成功,或許有運氣的成分。但知識和能力,是誰也搶不走的。這場比賽,就是她的新戰場。她要用自己的實力,堂堂正正地贏一次,把那些潑在她身上的髒水,全部燒幹。
蘇薇聽到了唐芯的回答,她側過頭,第一次用一種審視對手的目光,打量着這個一直被她視爲螻蟻的女孩。
她看到唐芯的眼睛裏,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光。
那不是文藝匯演時那種懵懂的、清澈的光,而是一種經歷過打壓和欺凌後,重新燃起的、帶着鋒芒的、決絕的光。
蘇薇的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絲不悅。
她不喜歡這種光。
她更喜歡看唐芯低着頭,沉默隱忍的樣子。
放學後,唐芯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學校的圖書館。她要爲演講比賽找資料,她要贏。
抱着幾本厚厚的英文讀物,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都比平時輕快了許多。
路過弄堂口的小賣部時,她看到林婉正和幾個女生在那裏買零食。
林婉手裏拿着一瓶可樂,是蘇薇付的錢。
她看到了唐芯,手裏的可樂晃了一下,差點掉在地上。
唐芯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看她,只是目不斜視地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她聽到李娜陰陽怪氣的聲音。
“喲,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還想跟我們薇薇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性。”
“就是,陳老師也就是客氣客氣,她還真信了。”
林婉沒有說話。
唐芯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她抱緊了懷裏的書,加快了腳步。
這些話,已經傷不到她了。
因爲她有了新的目標,新的鎧甲。
然而,她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第二天,關於演講比賽的流言,就在班裏傳開了。
“聽說了嗎?蘇薇早就內定了,她媽媽都跟校長打好招呼了。”
“是啊,她家那麼有錢,肯定早就鋪好路了。”
“那唐芯還準備那麼認真,不是白費力氣嗎?”
“誰說不是呢,不自量力。”
唐芯在座位上,聽着這些竊竊私語,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一僵。
她抬頭看向蘇薇的方向。
蘇薇正和李娜她們說笑着,察覺到唐芯的目光,她回過頭,沖她露出了一個勝利者般的、帶着憐憫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在說:看,你所有的努力,在我面前,都只是一個笑話。
【希望,是黑暗隧道盡頭的一點微光,可你剛要邁步,就聽見前方傳來山石崩塌的巨響,告訴你此路不通。那點微光,究竟是救贖,還是更殘忍的戲弄?】
唐芯垂下眼簾,看着書本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單詞。
她握着筆的手,一點點收緊。
內定?打招呼?
她不信。
她不信這個世界,沒有一條路,是留給她們這些一無所有,卻拼命想往上爬的人走的。
就算前面是萬丈懸崖,她也要闖過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