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雙綠瑩瑩的眼睛在暮色裏亮得瘮人。
林小山握刀的手心裏全是汗,滑膩膩的,他不得不把刀柄又攥緊了些。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蹦出來,耳朵裏嗡嗡響,是血流加速的聲音。
但他沒退。
身後就是獨木橋,退過去就是死路——橋面窄,騰挪不開,狼群只要追上去,他就只能跳澗。兩三丈高,底下是亂石灘,摔不死也得殘。
不能退。
頭狼——那只左耳缺了一塊的灰褐色老狼——往前邁了一步。它體型比其它狼大一圈,肩胛骨高高聳起,走路的姿勢帶着一種老獵手的從容。它沒急着撲,而是繞着林小山慢慢轉圈,綠眼睛上下打量這個擋路的兩腳獸。
林小山跟着它轉,始終把正面對着狼。父親教過:野獸怕人的眼睛,盯着它,別露怯。
另外五只狼散成半圓,堵住了往坡上逃的路。它們低聲嗚咽着,齜着牙,口水從嘴角滴下來,在落葉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點。
被套索吊着的那只狼還在掙扎,鋼絲已經勒進了皮肉,嚎叫聲越來越弱。
頭狼突然停住腳步,仰頭——
“嗷嗚————!”
又是一聲長嚎。這聲音和之前在山梁上聽見的不同,更近,更淒厲,帶着命令的意味。
五只狼同時伏低身子,後腿肌肉繃緊。
要撲了!
林小山腦子裏的弦繃到了極限。前世父親描述的片段瘋狂閃過——狼群圍攻,三只佯攻正面,兩只從側翼包抄……
幾乎是本能,他猛地往右側那塊半人高的大石頭退去。背抵住冰涼的石面,至少護住了後背。
幾乎就在他靠上石頭的同時,兩只狼一左一右撲了上來!
左邊的目標是他的咽喉,右邊的直沖大腿。配合默契,快如閃電。
林小山來不及細想,獵刀往左一掄!
“噗嗤——”
刀鋒劃開了左邊那只狼的前胸,溫熱的血噴濺出來,濺了他一臉。腥,鹹,帶着野獸特有的燥熱。那狼哀嚎一聲滾倒在地。
但右邊的狼已經咬住了他的右腿!
劇痛!
棉褲被利齒穿透,牙齒嵌進肉裏。林小山悶哼一聲,左手握拳狠狠砸向狼的鼻梁——父親說過,狼鼻子最脆弱。
“砰!”
拳頭結結實實砸在溼漉漉的鼻頭上。狼吃痛鬆口,但沒退,反而更凶地往上撲,前爪搭上了他的肩膀!
腥臭的熱氣噴在臉上,林小山甚至能看清狼牙縫裏塞着的碎肉。他左手死死抵住狼的下頜,右手獵刀反握,從下往上——
“噗!”
刀尖從狼的下顎刺入,穿透上顎,直抵顱腔。那狼渾身一僵,綠眼睛裏的凶光瞬間渙散,軟軟地癱下去。
電光石火間,兩只狼斃命。
但代價是右腿鑽心的疼,還有左臂被狼爪劃開的一道血口子。
頭狼低吼一聲,剩下的三只狼往後退了半步,但包圍圈沒散。
林小山喘着粗氣,背靠石頭,刀橫在身前。血順着刀尖往下滴,啪嗒,啪嗒,砸在落葉上。右腿的傷口火燒火燎,他低頭瞥了一眼——棉褲破了個大洞,裏面皮肉翻開,血正汩汩往外冒。
得止血。
不然就算不被狼咬死,失血過多也得完蛋。
他左手飛快地從挎包裏掏出那卷原本用來捆油布包的麻繩,顧不上幹淨不幹淨,用牙咬着,在傷口上方死死勒緊。疼得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溼透了裏衣。
頭狼一直在觀察。
這老東西狡猾得很,它看出這個兩腳獸受傷了,動作慢了。它不急着讓剩下的狼送死,而是自己慢慢往前踱步。
一步,兩步。
距離越來越近。
林小山死死盯着它。他記得這只狼——前世父親描述過,圍攻他的狼群裏,有只左耳缺一塊的頭狼最凶,也最聰明。父親摔下山澗後,就是它帶頭追下去撕咬。
仇人見面。
不,是仇狼見面。
林小山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血腥味在嘴裏化開。他忽然笑了,笑得嘶啞:“老夥計,咱們上輩子見過。”
頭狼當然聽不懂人話,但它似乎感覺到了這個兩腳獸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狠勁。它停住腳步,綠眼睛裏閃過一絲遲疑。
但狼終究是狼。
它低吼一聲,剩下的三只狼同時動了!這次不是撲,而是繞着林小山快速跑動,揚起落葉塵土,幹擾視線。
而頭狼自己,則悄無聲息地繞到了石頭的另一側。
林小山心頭一凜——這畜生要偷襲!
他猛地轉身,獵刀橫掃!
“鐺!”
刀鋒撞上了狼爪!頭狼的爪子竟然硬得像鐵,碰撞濺出火星!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林小山虎口發麻,刀差點脫手。
頭狼被逼退一步,但緊接着又撲上來!這次是正面,直取咽喉!
林小山矮身,刀往上撩!
頭狼卻在半空中詭異一扭,避開了刀鋒,一口咬向他的左肩!
“嗤啦——”
軍大衣被撕開個大口子,棉花飛濺。狼牙刮過肩胛骨,火辣辣的疼。林小山反手一刀,砍在頭狼的脊背上!
“嗷——!”
頭狼吃痛暴退,背上豁開一道半尺長的口子,深可見骨。但它凶性更盛,綠眼睛裏血光閃爍,竟然不顧傷口,再次撲上!
剩下三只狼也趁機圍攻上來!
林小山四面受敵。
右腿失血讓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視線開始模糊。他知道不能這樣下去,最多再撐半柱香時間,自己就得倒。
怎麼辦?
父親還教過什麼?
電光石火間,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親帶他下套子時說的話:“野獸怕火,怕響,怕沒見過的玩意兒。”
火!
林小山猛地從挎包裏掏出那包油紙裹着的東西,單手撕開,抓住裏面的火柴盒。
“刺啦——”
第一根火柴劃着了,但被狼撲來的風吹滅。
第二根,又滅。
頭狼已經撲到面前,腥風撲面!
林小山一咬牙,把整盒火柴連同那幾根蠟燭頭一起扔了出去,同時獵刀全力劈砍!
“啪!”
刀鋒砍在頭狼的前腿上,骨頭斷裂的脆響清晰可聞。頭狼慘嚎一聲滾倒在地。
而那盒火柴在空中散開,幾根落在地上的枯葉堆裏——
“轟!”
枯葉被點燃了!雖然火苗不大,但在昏暗的暮色裏格外刺眼。
狼群怕火是天性。三只圍攻的狼明顯一滯,往後退了幾步。
頭狼掙扎着想站起來,但斷了一條前腿,踉踉蹌蹌。
機會!
林小山忍着劇痛,撲向最近的一只狼。那狼正盯着火苗發愣,被他狠狠一刀捅進肋下!
“嗚……”狼軟倒在地。
另外兩只狼見狀,竟然掉頭就跑,鑽進了鬆林深處。
只剩頭狼還在地上掙扎,綠眼睛死死瞪着林小山,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
林小山拄着刀,一瘸一拐走過去。
人和狼,隔着三步距離對視。
暮色四合,山風穿過獨木橋,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無數亡魂在哭。澗水譁啦啦地流,沖刷着石頭,也沖刷着地上漸漸凝固的狼血。
林小山看着這只前世害了父親一生的頭狼。
它老了,毛色灰暗,身上有多處舊傷疤。缺了左耳的傷口早已愈合,留下個醜陋的肉疙瘩。但它眼神裏的凶悍一點沒減,即使斷腿倒地,即使血流如注,依然齜着牙,準備拼死一搏。
“你也不容易。”林小山忽然說,“帶着一大家子,在這山裏找食兒。冬天要來了,沒吃的,就得餓死。”
頭狼當然聽不懂。它只是低吼,前爪刨着地,想站起來。
林小山舉起刀。
刀鋒在最後的天光裏泛着冷冽的光。
頭狼仰起脖子,露出咽喉——那是野獸表示臣服,或者求個痛快的姿態。
林小山的刀停在空中。
他想起前世父親最後的樣子——躺在炕上,右腿空蕩蕩的褲管,眼睛望着房梁,一天比一天黯淡。父親死前最後一句話是:“那天……要是小山在……就好了。”
不是責怪,是遺憾。
是父親到死都覺得,如果兒子在,或許能幫把手,或許就不會……
刀,終究還是落下了。
幹淨利落,沒讓頭狼多受罪。
狼頭滾到一邊,綠眼睛漸漸失去神采。龐大的身軀抽搐幾下,不動了。
林小山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喘氣。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右腿疼得麻木,左肩火辣辣,臉上、手上、身上全是血,分不清是狼的還是自己的。
他看着滿地狼屍。
四只死在這兒,一只被套索吊着早已斷氣,兩只跑了。
他贏了。
改了。
父親不用再摔下山澗,不用斷腿,不用鬱鬱而終。母親不用一個人扛起這個家,不用早逝。妹妹不用恨他一輩子……
“哈……哈哈……”
林小山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混合着臉上的血,淌進嘴裏,鹹澀苦澀。
笑了幾聲,又變成壓抑的哽咽。
他仰頭看着灰藍色的天空,星星一顆顆冒出來。山裏的星星真亮啊,比城裏亮多了。
好一會兒,他才掙扎着站起來。
得處理傷口,得收拾殘局,得回家。
他先走到那只被套索吊着的狼跟前。狼已經死了,舌頭耷拉出來,眼睛凸着。他解開套索,把狼屍拖到一邊。
然後開始收拾戰利品。
狼皮是好東西,硝好了能做褥子,暖和。狼肉雖然糙,但能吃。狼骨能入藥,狼牙能做辟邪的掛飾——村裏老人信這個。
但他一個人拖不動六只狼。
林小山想了想,只把頭狼和另外兩只體型較大的狼皮剝了。皮子血淋淋的,卷起來用麻繩捆好。狼肉割下最好的幾塊,用油紙包了塞進挎包。剩下的,就留給山裏的其它野獸吧,冬天了,都不容易。
做完這些,天已經黑透了。
他撿了些枯枝,就着還沒完全熄滅的火堆,重新生起一堆火。火光驅散了寒意,也驅散了黑暗中可能窺視的眼睛。
從挎包裏拿出外婆給的煮雞蛋,還剩兩個。他慢慢剝開,一口一口吃掉。又拿出水壺——軍綠色的鋁壺,父親用過多年的——灌了幾口涼水。
體力恢復了些。
他檢查傷口。右腿的咬傷最重,好在沒傷到骨頭。用火柴燒了燒刀尖,算是消毒,然後撕下內衣相對幹淨的布條,重新包扎。左肩的爪傷淺些,也包上。
該走了。
林小山把三卷狼皮捆在自行車後座,獵刀別回腰間,推起車。
路過獨木橋時,他停下腳步。
橋在夜色裏像一道黑色的剪影,橫跨在譁譁作響的深澗上。風吹過,橋身微微晃動。
前世父親就是在這裏墜下去的。
林小山推車走上橋面。
木頭在腳下發出“嘎吱”的聲響。他走得很慢,很穩。走到橋中央時,他停下來,往下看了一眼。
黑黢黢的,只能聽見水聲。
“爸。”他輕聲說,聲音散在風裏,“這次,我護住咱們家了。”
繼續往前走。
下了橋,推車走上回家的路。山道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像一條蜿蜒的帶子。林小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歪歪斜斜的,因爲腿疼。
但他走得很踏實。
離家還有五六裏地時,前方出現了晃動的光。
是火把。
還有隱約的喊聲:“小山——!林小山——!”
是父親的聲音!
林小山心頭一熱,張口想應,卻發現自己嗓子啞得發不出大聲。他只能加快腳步,推着車往前趕。
火把的光越來越近。
林建國舉着火把走在最前頭,身後跟着七八個村裏的青壯年,都拿着家夥——獵叉、柴刀、鋤頭。母親周桂蘭也跟在後面,腳步踉蹌。
“爸!媽!”林小山終於喊出聲,聲音嘶啞。
火把的光照過來,照亮了他滿身的血,照亮了自行車後座上捆着的狼皮。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建國第一個沖過來,火把湊近一看,倒抽一口涼氣:“你這……這是……”
“遇上狼了。”林小山盡量說得輕鬆,“沒事,都解決了。”
周桂蘭撲上來,手顫抖着摸他臉上的血:“兒啊!你這……你這傷……”
“皮外傷,不礙事。”林小山笑笑,“媽,你看,我打了狼,皮子能賣錢。”
林建國沒說話,蹲下身檢查他的腿傷。看到那個深深的咬痕時,這個沉默的漢子手抖了一下。他抬起頭,看着兒子:“幾只?”
“六只。跑了倆,死了四只。”林小山頓了頓,“頭狼是只左耳缺一塊的老狼,我宰了。”
周圍響起一片吸氣聲。
村裏的老獵戶趙叔走上前,舉着火把仔細看那幾卷狼皮。翻開頭狼的皮子,看到左耳那個缺口時,老人一拍大腿:“是‘獨耳魔王’!禍害咱這一帶好幾年了!小山,你……你一個人幹的?”
林小山點點頭。
趙叔上下打量他,眼神復雜:“好小子……有膽識,有本事。比你爸當年不差。”
林建國依舊沒說話。他站起身,把火把遞給旁人,然後蹲下身:“上來,爹背你。”
“爸,我能走……”
“上來。”語氣不容置疑。
林小山只好趴到父親背上。父親的背很寬,很穩,帶着熟悉的汗味和煙草味。小時候父親常這樣背他,後來他長大了,父子倆就漸漸疏遠了。
林建國背起兒子,對其他人說:“麻煩各位,幫忙推下車。”
衆人應着,有人推車,有人扛狼皮,一行人舉着火把往村裏走。
火光在夜山裏連成一條遊動的龍。
周桂蘭跟在旁邊,一直抹眼淚,又忍不住問:“真沒事?真只是皮外傷?要不要去公社衛生所……”
“媽,真沒事。”林小山趴在父親背上,聲音漸漸低下去。
他太累了。
緊繃了一天的弦鬆下來,困意和疼痛一起涌上來。父親的背一顛一顛的,像小時候的搖籃。
迷迷糊糊中,他聽見趙叔在和父親說話:“建國,你這兒子……了不得啊。獨耳魔王多少老獵人都沒弄住,他一個人……才十八歲。”
父親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兒子,當然。”
語氣裏,有種林小山兩輩子都沒聽過的驕傲。
他笑了,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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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預告:
狼皮硝好能換錢,村裏炸開了鍋!
供銷社裏遇熟人,山貨竟然有人搶?
小山養傷想新招,河邊冰窟有驚喜——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第五章《狼皮換錢,供銷社裏遇算計》!